婆弄回床上,盖上被子,阿婆眼睛刚闭上却又突然坐起来,像又认出了时野,指着他说,“小阿野,爸爸回来也不叫一声。”
“阿婆快睡觉。”时野没理她,又随口嘟囔了句,“他又不是爸爸。”
“没大没小的,快叫爸爸。”阿婆还就轴着这个不放了,“不叫我拉你耳朵,没礼貌。”
柳清川觉得有些好笑,他看着时野,倒真有点想占这个便宜。
“我不叫。”时野坚持。
“你不叫他爸,你也别认我这个阿婆。”阿婆也坚持,“父子俩老是吵吵吵,有什么意思。”
时野对上柳清川的眼神,在心里祈祷,傻阿婆快醒过来吧,咱俩这是都要被人占便宜啊。
阿婆一把扯开被子,固执地说,“你叫不叫,不叫我也不认你这个孙子了。”
时野和阿婆的眼神对峙着,最终败下阵来,沮丧地说,“啊,叫叫叫,我叫行了吧。”
于是,他对着柳清川极轻极轻地叫了一声,“爸…”
没想到柳清川还给脸不要脸地,接口道,“小阿野,乖。”
“…”
时野真是满头黑线,赶紧把阿婆推倒在床上,让她快睡觉。他看了一眼柳清川催促道,“赶紧回家吃面去,面都坨了。”
“好,谢谢你的面。”
还有你那声爸。当然,后半句柳清川没说出口,不过他觉得自己的邻居还真挺有意思的。
临走前,柳清川在门口看到一个木质相框,里面装着一张老照片,时野骑在爸爸头上,小手拉着阿婆,三个人笑得很开心,某人还在每个人头上贴了一张便签条。
狗爬字体写着:阿婆、时野、时勇。
也许是怕阿婆脑海中的橡皮擦把他们都擦去了。
柳清川回到家中,李娟芬依旧对这碗面不满意,看着坨成一团的面条眼泪汪汪又想哭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只是默默地收拾掉打包盒,和妈妈各自回到房间里去了。
时野也一个人坐着吃面条,阿婆那碗面他准备等她起来后再重新下锅捞一下。吃完面条,不知怎么地,他来到储藏室,从一堆杂物里找出了一辆木质婴儿车。
时野和爸爸的关系确实不好,也没正经叫过他几声“爸”。
时勇以前是个木匠,这辆婴儿车做得很Jing致,打磨得也很好,前面还别出心裁地装了几个木头玩具,小摇铃、小串珠,看样子是花了心思的。
他抚摸着爸爸做的婴儿车,没说话。
时野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妈妈嫌弃时勇臭木匠、窝囊没前途,跟着一个老板跑了。后来,时勇就全身心地扑到事业上去了,从车间工人做到了组长,又混到管理层,最后自己开了一家家具厂。
家具厂生意很好,即出口又内销,连续好几年都是当地的纳税大户,时勇还混了个优秀企业家当当。但做实业总归一步一步要踏实做,来钱慢,时勇就跟着人走了岔路。
他拿公司的钱去搞了高杠杆高风险的期货投资,他跟人小赚了几票,越玩越大,直到爆仓把自己搞得血本无归。
那时候正碰上互保危机,当地企业流行互相担保,一家箱包厂资金链断绝倒闭了,银行纷纷要从互保企业里抽贷、压贷。
时勇的公司也在其中,那时他在三家银行都有贷款,加上投资失败,一旦资金链断了就彻底没了生路。
他知道银行都是晴天借伞、雨天收伞,经济形势好的时候求着企业放款,经济不好的时候就落井下石。而且小银行都是听大银行的,带头大哥一抽贷,下面如五马分尸一般纷纷行动。
尽管时勇不抱希望,但他还是卖掉车子换了一箱子现金,去找了当时那位大哥。那人收了钱倒是很爽快,答应先装样子暂时收下贷款,还帮时勇联系了第三方公司倒“过桥”资金,等风头过了就继续贷给时勇。
谁知银行一抽贷,完成了任务,就再也不提续贷的事情。其他两家融资银行听到消息也跟风抽贷,那家三方公司其实是高利贷公司,利率高得可怕,硬生生把时勇逼上了绝路。
他把厂房设备都卖了,连自己的房子都卖了,依旧补不上这个惊天的窟窿。
工人的工资要发,税款要交,高利贷又逼着催债,时勇身上仿佛被人扎了无数个窟窿,血生生直流。
最终,他站在工厂的天台上,看着他这么多年花下的心血,绝望地跳了下来。
时野默不作声地收好婴儿车,觉得有些热,从冰箱里拿了一根冰棍站到了阳台上。
一转头,恰好看到了隔壁阳台上的柳清川,两人在半黑的月色下对视着笑了下。时野转身回到了屋里又拿了根冰棍,隔着阳台丢给柳清川。
是根绿舌头。
柳清川撕下包装袋,舔着这根绿绿的家伙,然后对着时野,做了个口型,说道,“谢、谢、儿、子。”
“滚!”时野把冰棍的木棒子丢了过去,正好砸中柳清川。
两人在这个夏天的夜晚肆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