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睡着了。
睡着以后,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谢随都身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穿着漂亮结实的棉布,吃着香喷喷的大油饼,面前一摞高高的盘子摆成了宝塔状,里面全都是新鲜出炉的大油饼,专给她一个人吃……
于是她拼命地吃、拼命地吃,那高高的盘子塔也渐渐地变矮了,她吃得油光满面,可是她的肚子却仍然是饿的,好饿,好饿……
“念念?念念,醒醒。”
她睁开眼。不是因为谢随在叫她,而是因为鼻尖嗅到了一阵极诱惑人的清香。
谢随拿着一根木头串起的烤ru鸽,正在她鼻子上空晃荡。见她醒来,他也笑了。
少年的下巴泛着胡青,眼底一圈青影,那一双笑着的眼睛却如碎星荡漾。“来吃烤ru鸽啦!”
秦念犹疑着慢慢坐起身,“这是哪里的ru鸽?”
“那家人,”谢随一边给她撕下鲜嫩的ru鸽翅膀一边道,“给朝廷养了一窝的信鸽,刚刚好前几天还生了一窝的小信鸽。”
秦念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你去偷来的?”
谢随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们留了一点东西。”
秦念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她发现,他刀柄上的那一颗明珠被抠掉了,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
“一只ru鸽,值不了那么多钱。”秦念小声说道。
谢随将那半片翅膀递给她,“但是你饿坏了吧?”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那个时候,秦念想,等到他们出了这片丛林,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可以想法子赚到些钱。有了钱,他们就再回来,把谢随那刀上的明珠给换回来。
她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在那老树的枝干上与自己身高平齐的地方,用弯刀刻下了一个记号。谢随看得有趣:“你要想长高,就得多吃点rou。”
可是他们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走过的路,满以为会再回来,可是往往一个转身,就已经回不去了。
***
鸽子已烤好了,虽然没有油盐,但却仍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
谢随还是先将翅膀撕给秦念,“喏。”
秦念接过,默默地啃起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向谢随腰间那长刀的刀柄。
刀柄上那个黑漆漆的洞仍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换上新的明珠。
这片森林格外地幽静,片刻之前太阳被云层遮蔽,林间暗影重重,只有罡风呼啸愈急。风将草木吹得飘摆,将秦念的衣发吹起,也差点将火堆给吹熄了。
太阳没了,便觉出分外的冷。
烤鸽子吃完,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秦念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忽道:“有人。”
谢随正枕着胳膊躺在地上,闻言懒懒地道:“有人正好,便问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秦念皱眉,很想踢他一脚让他起来,但这时候已容不得她分心——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站了两人,正将他们团团包围!
俄而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许多木棍整齐有力地敲击着干燥的泥土,伴随着低低的沉闷的梵音——
“和尚?”秦念脱口而出。
一阵穿林分叶之声,八个手持齐眉棍的僧人从林木中走出。
秦念低头看了看两人吃鸽子过后的一地狼藉,道:“谢随,我恐怕是打了和尚养的鸽子。”
***
八个僧人,面容冷漠,却并不看打了鸽子的秦念,而是看向谢随。
谢随正面对着的两名僧人,一个脸上有疤,疤痕从脑门直划到他那细长的三角眼,一个断了条腿,但却独腿站得笔直,走路的姿势也与其他人无异。
谢随微微一哂,“叨扰宝刹,实在抱歉。”
话是如此说,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他左侧的一个僧人将齐眉棍往地上一敲,大声道:“来人莫不是延陵谢季子?”
谢随转头看去,但见那发话的僧人膀大腰圆,身材比身边人高出两个头,全身还挂满肥rou,活像一座rou塔,但横rou脸上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毫不让人,正紧盯着谢随。
谢随叹了口气,“不才自己虽是无名小卒,但宝塔罗汉的威名还是听说过的。”
那僧人笑了,“久不见你了,你却好像全没有变。”
“你却已变了,你原来还只是个假罗汉,如今却成了真罗汉。”谢随诚恳地道。
僧人低眉合十:“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如今这世上只有改尘,没有阎九重了。”
随着他这一合十,八个僧人也全都低下头来,口唱佛号。
谢随笑道:“改尘大师竟是悟了,恭喜恭喜。”他复看向那个刀疤脸,“河间双煞刀,想必也已换了戒刀。”那个独腿人,“李家的铁拐,换了齐眉棍。”复叹口气,“大家都悟了道,独留我一个在红尘里,好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