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日光下,青年幅巾束首,一身大袖长衫,做士人打扮,可那颀长的背影间,却仍透出不容忽视的英武之气。
他立在墓前,恭敬躬身下拜,肃穆而庄重,挺拔而坚毅,一如多年前,她见过的那个银甲长刀的少年郎君。
阿绮眼中稍有恍惚,望着那道影子,渐与记忆中的父亲模样重叠,轻声道:“鲁叔,他并未做什么,只是,我与他性情不和罢了。”
他如今,尚未做过任何有愧于她之事,任她与谁诉,怕也不能得到半点理解。
只不过,她心中已然笃定。
那立在父亲墓前的郎君,将替父亲实现毕生夙愿,将为流离失所多年的百万晋人一展威势,更将令这个偏安江左的无能朝廷改天换日。
只可惜,终非她此生能依靠之人。
鲁任欲言又止望着她,沉默许久,终只一声叹息。
……
宫城中,萧明棠匆匆自所居之西殿赶至宣训殿时,到底是晚了一步,望着已然空荡荡的大殿,终是未忍住心中的倔强怒意,挥袖将手边正燃着香雾的青釉瓷炉一下扫落在地。
瓷炉坠地,碎裂之声响彻殿中,伴着洋洋洒洒的香灰,一片狼藉。
年轻的天子赤红着双目,怒视着岿然不动坐于座上的苏后,咬牙质问:“母亲明知阿秭根本不愿与那郗翰之共处,为何仍要教她离开建康?”
苏后居高临下俯视着稚嫩的天子,冷冷道:“陛下何故恼怒?是阿绮自己要去,我便是身为太后,难道还能直言教他们新婚的夫妇分居两地?”
萧明棠白皙的面上,Yin郁之色再不掩饰,恨恨地瞪一眼苏后,转身便欲出殿追去。
然尚未踏出门去,却听苏后一声厉喝:“拦住他!”
候在殿外的十余健壮宫人立时应声而出,面无表情挡住他的去路。
萧明棠脚步被阻,只得双手攥紧,咬牙回身,望着隐在Yin影下的苏后,咬牙道:“我要去寻阿秭,我要让阿秭做我的皇后,母亲莫阻拦我。”
高座上始终沉静的苏后仿佛听到了趣事一般,忍不住笑出了声,似看黄口小儿一般望着自己的儿子,摇头嘲讽:“陛下莫不是糊涂了?阿绮早在一年前,便已嫁为人妇,如何还能做你的皇后?”
“母亲!”萧明棠面色青白交加,高喝道,“你明知阿秭并非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苏后缓缓起身,下座行来,曳地的裙裾拂过地面,于静谧室中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她伸手抚着儿子的发,轻声道:“不是心甘情愿又如何?她到底还是嫁了。”
“况且,陛下难道以为,没有郗翰之,她便能嫁给陛下了吗?她的性子,陛下难道不知?最是与她父母如出一辙的。若教她知晓你这皇帝的来历,你道她会如何?”
萧明棠浑身一震,单薄的身躯开始轻颤。
苏后冷淡的眼眸中露出几分怜悯:“这天下,唯有手握权势,方能左右他人。百年前,萧氏先祖以权臣之身篡位立朝时,便注定了如今天子垂拱,士族共治的局面。你我孤儿寡母,若无世家支持,何以立足?”
“然士族之间亦不乏野心勃勃,欲效仿当年萧氏先祖之举者,那袁氏一族,便是最好的例子。陛下难道不知,眼下最不该得罪的,便是郗翰之,最该亲近的,便是苏家吗?”
萧明棠面色惨白,垂首许久,不甘道:“可我只想要阿姊陪着我。”
苏后目中尽是冷漠:“陛下该娶个苏家女郎做皇后。至于阿绮,待郗翰之无用时,随你如何,只别教她留在宫中便好。”
☆、骤雨
阿绮与郗翰之自梅岭离去时,已近晡时。
本是一片晴朗的无云碧空,忽而涌起浓密乌云,沉沉压下,不多时,俨然大雨将至。
翠微等观一眼天色,忙设杌令阿绮登车:“一会儿要落雨,女郎赶紧先上车去,莫教这春日的冷雨浇了。”
一旁的郗翰之未带蓑衣笠帽,亦抬头望一眼风云变幻的天色,却仍岿然不动坐于马上,并未出言。
跟在身后的刘澍恩默默望着,心中忒不是滋味。
不论崔家女郎身份如何高贵,可如今成婚,使君才是一家之主。然观这一众仆从,一见落雨,纷纷忙着关怀女郎一人,使君那处,却无人问津,仿佛根本不是一家人。
他左右瞧了一圈,见车夫将先前常备的雨具取出,一人一件,却恰好没有使君与他二人的,愈发不满,佯作满不在乎状,朗声道:“建康这天,变得也忒快了,且每回落雨,总是淅淅沥沥,不大不小的,忒不痛快。使君,想当年咱们策马,急风骤雨也好,漫天飞雪也罢,皆来去自如,那才叫痛快。”
众仆从闻言,这才察觉他与郗翰之二人未着雨具。
面面相觑间,有二仆从忙将身上蓑衣笠帽解下,奉至郗翰之马前,道:“仆等疏忽,只备下这等粗劣雨具,使君息怒。”
郗翰之望着那一顶笠帽并一件蓑衣,却并未接过,只道了声:“不必,你且自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