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贵生找那jian细来试药,他倒是很痛快,一仰脖喝了个一干二净。观察了一整天, 确定人还活蹦乱跳,刘县令才下令将药分发下去。
窦贵生心知对方就是故意的,估计一早就藏在山那头,等着时机恰当,便带着救命之恩堂而皇之地来炫耀军威。就差打着军旗过来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但他们没有药,没有退路,没有办法,只能依靠旁人的施舍。
林御史说:“百姓命硬着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天灾不断,也没见他们死绝啊!”
死绝的不是你家人,自然命硬着呢,窦贵生心中哂笑。
且不论争端如何,疫情算是暂且稳住了。
充县房屋损毁严重,只有几处屹立不倒,其中一处便是菩萨庙。鹿白很是好奇,途径那处时非要进去看看。
窦贵生寻不到人,吓得头皮都麻了,最后终于在缺了个角的破庙里找到了神采奕奕的鹿白。他忍不住端起老父亲的架子,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城里乱成这样,瞎跑什么,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吗!再有下次你等着!”
声色俱厉,动手动脚,就差没掐她了。
手腕抬起时,露出一串细密缠绕的佛珠,乍一看似乎有百余颗。鹿白霎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惊讶道:“你是窦贵生吗!”
窦贵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难道你是?”
鹿白却不信。
“呔,何人假冒钦差!”她跳了半步远,手指一甩,冷声大喝,“菩萨在上,胆敢放肆!”
窦贵生绝不会信佛,这人一定是六耳猕猴假扮的。
窦贵生一口气没上来,抬手捉她放肆的指头。摸到手指上无比熟悉的两处薄茧,鹿白才惊讶道:“真是你?!你,信,佛?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窦贵生动作微僵,不自在地把手藏到袖子里,瞧着还要斥上两句。鹿白立马指着开了瓢的菩萨像:“佛门净地,不得喧哗,要遭报应的。”
她以为窦贵生会好生嘲笑她一番,或者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但出乎意料地,他似乎被“报应”两个字吓住了,竟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噎出一个响亮的气嗝。
“唔……”他背过手站在菩萨面前,“你来做什么?”
鹿白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地拜了拜:“那天我在心里求菩萨,我不想死,我想看日出,我想见你。菩萨果然听得见,每样都帮我实现了。可见菩萨待我还是极好的。”
她坚决不承认是傻人有傻福,只道是冥冥之中得了菩萨庇佑。
窦贵生转头看她。
她闭眼拜菩萨,菩萨垂眸望她。
跟睡着时同样的神情,却第一次在白日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因为颔首而模糊不清的下颌线,淡漠又欢欣的嘴角,挂着薄汗的鼻头,倔强地翘起的两根发丝,严丝合缝、抵在额头上的手指。
她沉静得如同一尊菩萨。
于是窦贵生心想,可见菩萨待我也是极好的。
那天夜里,他接回鹿白,端详着她沉睡的面孔。许久之后,他茫然地收回视线,不知所措地从帐内溜走。
死尸和火光在他眼前缓缓后退,腐臭和刺鼻的气味从他鼻尖流走,眼泪顺着夜风从下颚滚滚滴落。而他失魂落魄,无知无觉。
他心想,窦贵生这辈子做尽坏事,为什么遭报应的却是她呢?
她背地里说他的话,他总能第一时间从苏福那知道。是以他知道她曾说他有股“死气”,说他“比疫病还可怕”。
她说得很对,她被他传染了。此地百姓说得也对,不祥的窦贵生来了,途经之处哀鸿遍野,恶果累累。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彷如一个没有三魂六魄的野鬼。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恍惚的视野中忽的出现了一尊菩萨像。
慈眉善目、裂成两半的菩萨立在坛上,月光从缺角的房顶漏下,照亮了菩萨慈悲而怜悯的脸。
他忽的跪了下去。呆愣片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庙内。
他心想,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跪下了,行行好,救救她吧。
他又想,人生在世,哪能没有后悔的时候?现在他就后悔,后悔赶她走,后悔害了她。她连命都要没了,要是连爱情也被剥夺了,那着实太可怜了。
谁也没法抢走属于她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行。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里,他就已经是她的了。
他额头撞上地面。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磕头了,开开眼吧,你罚错人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再不会赶她走了。
果然,菩萨听见了,还真的帮他实现了。
从那时起,窦贵生便开始信佛,此后数十年,他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信徒。也是从那时起,他突然明白杨信的大哥为什么出家,突然了悟“受了刺激”这几个字后是多少无法言说的沉痛。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他火候不够,还有得练呢。
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