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霎时便被塑造为好的典型,众口一词、信誓旦旦骂他的情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皇帝对此喜闻乐见,窦贵生却并未因此轻松分毫——鹿白的嫌疑仍未洗脱。
吴玉一死了之,倒是走得轻巧,可他反咬九皇子一事究竟跟太子有没有关,没人能说得清。尤其是鹿白被靳乔当众求娶一事,少不得被人认为跟他暗中勾结,连吴玉的立场也变得惹人怀疑了。
和谈便在这等气氛中重启了。
周国没了丞相,没了太子,只剩一个九皇子趾高气扬地坐在桌后:“你瞧上那宫女已经出了刑部大狱,不过典刑司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每年总要死那么几十个人的。”
他满心以为鹿白是陈国举足轻重的棋子,对方一定不肯轻易舍弃。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靳乔就青筋暴起,险些当场掀桌。葛琅一把按住他,冲九皇子道:“九殿下说笑了,不过一个宫女而已。”
靳乔低头忍了半晌,终于露出笑脸,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模样:“是呀,男女之事讲究两情相悦,强取豪夺有什么意思!她瞧不上我,那是她眼瞎,我何苦上赶着找罪受?”
他手指弹着额前垂下的一缕黄发:“舌州芳草无数,何必单恋一只白花呢。我还不换了——”
言语之中仿佛对鹿白的生死真的毫不在意。
九皇子暗恨自己被人耍弄,但他实际上也说了假话。对鹿白来说,典刑司是好地方,极好极好的地方。Yin森森的院门一关,没人知道她在牢里还是在牢外,没人知道她是在堆满刑具的院内,还是在窦贵生的屋里。
典刑司中设有掌印太监的歇脚之处,不像司礼监那么大,也少了一丝人气儿。因为窦贵生不常来,屋里摆设便按照最基本、最普通的置办,冷冷清清,简简单单。
窦贵生不任秉笔了,却比往日更加劳碌奔波。鹿白闲得无聊,一会儿浇花,一会儿捉鸟,一会儿又糟践半袋面粉,做出一堆四不像的馒头。要不是身上的伤没好,恐怕就要上房揭瓦了。
一点没有戴罪之人的自觉。
在床上养伤时,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跟吴玉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国丞相,可能是别国的细作吗?
道德层面不可能,但技术层面就难说了。
作为丞相,吴玉一直在明里维护东宫正统,暗里则早已向九皇子投诚。如今倒戈,明里是与九皇子闹翻,暗地却为太子铺了路。而和谈之际,他莫名其妙的自戕又似乎为陈国奉上了可乘之机。
云山雾罩,捉摸不透。
如同小豆子之下有窦公公、窦公公之下还有窦贵生、窦贵生之下还有其他一般,鹿白不知道的是,有的人可以是洋葱,伪装之下仍有伪装,剥了一层还有一层。
飘飞的思绪顺着宫墙一路远走,在京城上方盘桓一周,被朔北吹来的冷气流一激,霎时四散而逃。一股思绪跑得最快,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京郊猎苑。
秋猎时没头没脑的话,随着一遍遍回想,突然变得清晰而明确,其中暗藏的深意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瞬就会破壳而出。
“爹娘总是盼着你好的。”吴玉在那时曾如此告诉她。
老迈而孤独的丞相失神地望向帐外。鹿白的回忆也转换了视角,顺着他视线的方向,飞快地转向帐外。从那一道掀起的缝隙中漏进来的,不仅有九皇子和皇帝和乐融融的欢笑声,还有……
还有。
鹿白恍然大悟。
于是,苏福刚一进典刑司,就被鹿白逮住了:“能不能劳烦你,把这个捎给你干爹?”
她名义上仍是“关押”在典刑司的嫌犯,不能太嚣张。
苏福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头只写了几个字,但满地写废的纸团、写字的人脸上的墨点,都在昭示着这张成品是多么来之不易。
他小心翼翼将纸条揣进怀里,点点头:“是,干娘。”
鹿白:“……”
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轰走了比她还大五岁的“儿子”。
不到半个时辰,字条便到了窦贵生手中。他连着好几日没睡了,不是苏福出现,他都险些忘了鹿白还关着呢。
她像是梦魇,又像是幻象。字条上的字仿佛都活了,一个个轮番跳到他面前,用鹿白特有的语气对他开口,对他歌唱,对他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他心道,原来傻的是他,她真的不傻,一点儿都不傻。最终救了她的人,还是她自己。
足足看了两炷香,窦贵生终于放下字条,陷入沉思。片刻后,老太监的肩膀垮下去了,头垂下去了,手滑落在身侧,不再动了。
又过了两炷香,苏福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干爹?”
没有回应,窦贵生睡着了。他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梦里,他见到了鹿白。
他说:不论如何,你没死,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
跟你一样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