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巨山(卫恒)总是那般温吞,除了埋首蝌蚪文,似乎再也无其他兴趣。”
“巨山(卫恒)……”乐广闭了闭眼,是啊,他又想起那清风霁月的卫恒了,那曾经是他们之中最稳重之人,一如皓月,清澈而又温和。
“少年时,我还记得夷甫为了你去托族人办事,结果夷甫(王衍)和茂弘(王导)同去,那个族中老人被夷甫问为何没回信,那老人抄起酒觞就砸了过去,满头满脸的酒渍啊。夷甫那暴脾气,愣是为了你忍住了,却把茂弘给看了一个哆嗦,还说什么乃在牛背!足见当时夷甫的眼神有多吓人。话说,当时,可是为了巨山去托人帮忙?”乐广又是想起哪般,继续说下去。
“不过是一些小事,却没想到夷甫当了真。”宁云子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酒过十巡,宁元子终是放下酒觞,打着酒嗝就往门外走去,乐广想要留客,“道长,当真不住一晚吗?”
乐广一脸不舍的模样,却听宁云子说道:“雪夜留客天,客不留,天有道,只是哪来归哪去,莫要留,无需留。”
宁云子提溜着酒壶,笑眯眯的摆摆手,刚走几步,只听乐广开口说道:“道长,我还有一事不明。”
宁元子回过神来,歪歪扭扭的站着,显然是醉了的模样。
“道长,既然天下如此,我该何时死呢?”乐广不怕以死明志,唯怕乱了中兴大晋之主的章法,这样,他乐广就是天下的罪人了。
“哈哈……人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留也命也,去也誉也,何惧留去?唯有看开二字罢了。一如我,一如你,可知?”宁云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乐广的心。
“如此……谢过道长指点。”乐广长袖一甩,长袖作揖,大礼相拜,“此信望您转交小女。”
宁元子笑眯了眼睛,看来,有些事,他得亲自跟乐霖解释一番了。
宁元子接过这封信,放入暗袖之中,站直了身子,一脸郑重的说道:“乐霖之事,莫要担心,定会有我护着。”
“再次谢过道长。”乐广抱拳作揖,抬起头的时候,宁元子已然走远。
这率性随意的宁元子,还是那般,去留随意啊。
这便是乐广所谈之事:
听雪吹门,门来乍寒,寒冬朔月,月下红炉;
炉中火炭,炭火暖屋,屋内煮酒,酒话天下。
君子一言,言中论道,道义万变,变化其综;
综观三国,国存文武,武将定国,国兴文谋。
老友一杯,杯中功名,名誉云烟,烟雨吴郡;
郡守可知,知晋中兴,兴盛兰亭,兰亭集会。
王与马共天下,文与武齐兴国,
古来分分合合,或可鱼熊兼得。
乐广缓缓走回自己的房中,嘴角笑了起来,他今日见过了少时好友,想起了年少之时那些有趣的事情。
他这一生Jing彩过,灿烂过,该是时候歇一歇了。
虽然他这一歇,会有很多是非发生,但是这些事,留给后来人吧。
乐广走到窗台处,左手抓起那厚厚的白雪,放置于右手手心之中,眼神祥和。
这洁白无垢的雪,乃是无根之水,滋养土壤,也掩盖万物。
人都说外面冰寒彻骨,却不知冰寒才有冰晶,冰晶才有一眼望到底的清澈。
他素来喜欢清澈之物,更偏爱这白雪结成的冰晶,晶亮透彻,毫无杂质,足够的纯粹。
乐广看着手里的雪慢慢化成清澈的水从指尖溜走,嘴角含笑,他吃下手中的毒药,端坐在床榻上,直直望着东门的方向,那个他曾与王衍、卫恒盟誓的方向,嘴角含笑,缓缓闭上了眼。
他乐广做事,一向只尊对错,追随了先帝多年,兢兢业业为大晋兴盛而努力,从未敢越雷池半步,也从未敢懈怠半分。
虽是苦劳尚有,却命运弄人。终究是,他的大女婿司马颖是挑动乾坤,破坏寰宇之人。
而他必然要选择一国为先,毕竟这是他入仕以来。多年不曾放弃的信仰,那护国、安国、强国、兴国的信仰。
他这一代人啊,曾经为了信仰东征西战,灭了东吴,一统天下,本想着九品中正制造福万民,却终是选错了储君,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一代人啊,曾经为了信仰东拼西凑,为了安定,苦心维持,本想着九品中正制慢慢废止,却终是选错了盟友,一招输,招招输。
他这一代人啊,依旧可以为了信仰朝闻道,夕可死矣。
只因为,他一直相信一身傲骨、以死明志的做法去明示后人,必然会告知后人,只要希望仍在,信仰既在;只要血不寒、心不凉,华夏气永存,天下安定,未来可期。
这便是乐广,未曾留下片刻言语,安静的死在正月初八子时的乐广。
这便是乐广,被后世房玄龄亲自做传,称作乐令披云高天澄彻的乐广。
正月初九,乐广的二儿子乐肇消失不见,没人知道这个乐肇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