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往前推:“你等会儿,你先别鞠躬,我想想。第一你真是共产党。第二你藏到我们家来躲蒋中正,说明你身份不低……你是日本共产党的高层吗?你神经病吗既然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是共产党?”
佐野学叹气:“小明先生,我得指出,中国的共产主义最初是从日本学习引进的。我是日本人,当然也可以是共产党。我最仰慕梁先生,他说过,‘举国皆吾敌,吾虽悲而不改吾度’。”
明台瞪着佐野学,看了半天。
佐野学轻轻道:“我们都要拯救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拼尽全力……不惜一切。小明先生。”
接下来一段日子,明台白天没有异样,佐野学缩在屋里写东西,明台看书写作业出门游玩。晚上明台溜到佐野学屋里,佐野教他日语,跟他讲共产主义,唯物主义。明台以前只是糊里糊涂乱看,想要什么并不了解。这下终于有个真正的老师给他指点,明台欣喜若狂。
谈话中明台得知佐野还真是大贵族出身。他很震惊:“您这样……为什么还要坚信共产主义?”
佐野沉默良久:“小明先生,我背叛了我的阶级。有很多和我志同道合的人一样,一起背叛了我们的阶级。因为我们忠于我们的祖国和人民,我们忠于我们的信仰。这样一听很荒唐,中国人常说,‘里外不是人’。但……我早说过,我最钦佩梁先生。举国皆吾敌,吾往矣。”
明台没有说话。
佐野学在明家藏了将近两个月,一天突然离去。明台放学回家,看到客房已经空了。佐野的书桌上留着一张字条,钢笔写的。
虽千万人,吾往矣。
明台把它收起来。
他没有停止学习。
这只是明家的一个小插曲,有一个客人借宿两个月。淳姐不甚在意,其他人不知道。一天淳姐无意间发现明台换洗衣服兜里有日本字的单词本,心想,哟,明台学日语呢。转头便忘了,她要思索晚上做什么饭。
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
日本军队侵占沈阳。
明台冲回家,把珍藏已久的佐野学的字条揉烂扔进字纸篓。他暴躁地在屋里打转,愤怒顶得他控制不住表情,他急促地呼吸,眼泪长流。转了许久,明台把字条从字纸篓里拿出,抚平。皱皱巴巴的一句话,摊在明台面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明台坐在地上,头顶着床边,大哭。
九月十八日日军入侵中国沈阳。法国的媒体报道很平淡,毕竟中国就是个杂乱无章的战争泥潭,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要想再吸引眼球很难。明诚躺在床上,把怀表放在胸口,听外面广播讲了一句话,然后报道美国电影演员离婚。明诚一动不动,广播里说,哪个女演员,离了三次婚,要离第四次,把她的情史翻得巨细无遗。
明楼接到秘密通知,顾顺章叛变,他极有可能已经暴露。
九月十八这一天王同学站在硕大的新闻栏前面看日本人军队耀武扬威开进沈阳的照片。他没有像同学们以为的那样,暴跳如雷骂骂咧咧,他异常平静,没发表任何意见。
今天又是枯燥的出Cao队列练习。所有学员整队,乌泱乌泱站着。明楼整理一下军装,向他们走去。
34.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灯光暗淡,冷漠地注视着所有的人。戴笠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遍,笑道:“你们觉得,谁最可能是共党?”
还是没人吭声。
戴笠提议:“不然,我们投票吧。你觉得可能是谁?”
秘书上前,给每人发了张纸。学员们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好用眼角余光互相打量。陆续有人提起笔,慢慢腾腾划拉。
明楼端坐半天,水波不兴地拿起笔,写了两个字,折起来,交给秘书。
秘书把票收齐,递给戴笠。戴笠一张一张打开看,纸张窸窣的摩擦声仿佛锯子,锯着每个人的心。戴笠按名字分组,零星几组,大部分只有一两张,其中一个,票堆在一起堆得倒塌。
百分之九十的人,选了他。
戴笠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似乎觉得结果很幽默:“你们猜,这个算是被‘千夫所指’的人,到底是谁?”
王同学脸色丕变。他咬牙切齿地想,自己人缘不好也就算了,黄埔那帮孙子肯定恨自己。其他那些杂牌儿居然也忘恩负义!王八蛋,平时被人欺负一个屁放不出来全靠我出头,这是看结业了用不上我了!
王同学本来就眼大,越瞪越大,马上要喷出火。其他人垂下眼皮,额角冒汗,竟然想到一起去了!
戴笠的手指在那一堆纸旁边打转:“这个人……没想到啊。”
寂静。
有的人已经汗如雨下,不停吞咽。戴笠说话时不紧不慢,像一条蛇吐着信子,有规律地嘶一声,嘶一声,捕捉着空中的恐惧,和恐惧下不值一提的可笑心思。
没人讲话。
戴笠观察每张脸,每个表情。紧张,惊吓,疑惑,愤怒,五花八门。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