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端骑在金鞍红鬃马上,望着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有些恍然。
手中的圣旨以白绫制成,上绘鸣鹤祥云,接过那一刻,他便不仅是由太子叶翊白钦点的长兴十九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大澧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今上登基十九年来,唯一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郎。
季端自小在鄜州长大,祖上做过最高的官亦不过是在五十岁上才入京谋了个正六品的工部刀笔吏,季父不过是鄜州一个小小的洛交县丞,谁曾想此番乍然一朝跃了龙门,飞出个天子门生来。
可若说是天子门生却也不尽然,今上沉疴已久,不过是强撑一口气,朝中事俱交由其独子、亦是东宫太子的叶翊白,而朝臣之中,八成官员皆出自王、谢、崔、卢四大世家。
便纵殿试的考卷密密封好,可若要知其身份,也不过是丞相王劲霖挥挥手的事,若非殿试之上季端的策论连稿纸也未用,文不加点,兼顾文采与实质,又有太子授意,这状元也断断轮不到他。
可便纵季端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方才发榜时一样要落入尴尬的境地,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的,哪怕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无一不被特特来榜下捉婿的各家各户急急抢去,寒门出身的年轻状元郎反倒无人问津起来。
毕竟攀上青云梯的寒门士子未必不会登高跌重,自然不及累世公卿来的稳妥。
传胪时第一甲第一名季端的声音在此刻的季端脑海中仿似已十分模糊而久远,可他却还能寸寸描绘殿试时太子冷月浮冰般的面容。
普天之下,唯有叶翊白是不一样的。
状元郎的拜帖已往东宫递了七日了,却连那最外层的朱红大门也未能踏进一步,至第八日时,他递了帖子却也不离去,在门外犟驴一般掀起衣摆跪下直至暮色四合,如此往复又七日,方等到内侍平铺直叙道:殿下请季翰林入内。
因叶翊白畏寒,近四月了仍闲置东宫书房而只在东暖阁中理政,暖阁之前,那引路内侍忽地驻足,转身笑yinyin道:殿下说了,季翰林喜欢跪,便在这暖阁前头跪,否则外头人来人往,没的丢了新科状元的脸面。
话音一落,便毫不留情地回身入内。
季端沉默跪下,抬眼透过窗屉上糊的猫儿黄软烟罗,能望见内室灯火影影绰绰,一人身姿秀颀,正拿一把并州剪剪着灯花。
尚未见眉眼,便已穷尽诗家笔。
毋怪世家子弟一个个皆挤破脑袋要往东宫里钻,若太子瞧得上的便会施恩请入内一谈,极少数的方能有被留下夜宿东宫,而必得相貌、人品、家世、才学样样皆属上乘,还须合了太子眼缘方能得此恩典。
至于寒门,一来能做了京官的寒门多心比天高,不愿魅惑主上以求仕途,二来东宫从不召寒门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可季端非要铆足了劲来撞这南墙。
戌时初刻,那金丝楠木的两扇门被人拉开,一黄衫侍女行礼道:翰林请随奴婢来。
季端动了动僵木的双膝,一瘸一拐地随她转过碧玉双面雕兰亭屏风,视线便落在了书案后叶翊白的侧脸上,灯火映照下那面上的寒意稍褪,现出几分难得的温润。
季端在书案前跪行大礼,可礼毕叶翊白却并未叫起身,只抟心壹志地凝着手中的折子,暖阁中一时阒寂得落针可闻。
不多时,叶翊白将手中奏折一撂,抄起案上辟邪盖三熊足石砚便准确无误地掷在了季端额头上。
他倒并未用狠力,只是那砚台沉重又有锐尖,登时将季端前额砸出一道不小的豁口,鲜血涌出来,顺着季端脖颈蜿蜒而下,一点点染红了秋香色的官服衣衽与胸前所绣的雪白鹭鸶。
叶翊白望着季端狼狈的形容,冷冷道:翰林院修撰季端驾前失仪,着禁足府中五日。
季端并未去捂额上伤口,只是艰难地膝行两步,离叶翊白更近一些后,他低声道:殿下如今尚未荣登大宝,却已深受世家桎梏,季端不才,愿为殿下鞍前马后、百死不悔。
叶翊白面上不辨喜怒,只是淡笑一声道:状元郎可知,凭你方才这几个字,便足够死上千百回了。
何况人心难测,孤又焉知你不会出了东宫,转头去与王相表忠心呢?
季端抬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叶翊白的目光,其实叶翊白生了双杏眼,外角钝圆,与他冷肃的气质本应是方枘圆凿,可偏偏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违和,只显得美人千面,无一不是风流。
季端有些贪图这偷来的一瞬,却不得不强自镇定道:殿下可喂毒与臣,臣之性命悬于殿下股掌之间,或可稍减臣言行之疑窦。
叶翊白沉默片刻,右手食指关节在书案上一下下不轻不重地叩着,蓦地起身行至季端身前,从袖中掏出张石青绢帕摁在了他额头的伤口上,这一下实实在在半分未留情,季端有些吃痛,却只是出神地瞧着叶翊白近在咫尺的那一截绰蓝绣忍冬纹的常服广袖。
叶翊白拿绢帕在那口子上转着圈按,即便那帕子的布料光滑柔软,可裸露的皮rou亦经不起这样摩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