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道:“苏见微,你好是没好?跟你谷老师告别就告别,还在这生根发芽了是吧?又在那扯什么有的没的?”
苏见微便对谷蕴真吐舌头,抱着花茶小跑过去。经过门口,池逾拦住他,挑眉道:“此山是我开,你怀里抱的什么?”听他答是谷老师做的花茶,池逾不由分说从人家纸袋里顺走两包,放在鼻前一闻,赞道:“香。”
苏见微噔噔噔跑远了,谷蕴真还坐在凳子上生闷气。池逾走过去把花茶往他面前一晃,低头查看这里近来的授课效果,一半嘲讽一半赞叹道:“哟,谷老师教得不错,我们家小混混都会写打油诗了。”
谷蕴真伸手抚桌上皱巴巴的薄纸,负气道:“可不就是小混混!”
他的语气颇为愤然,还带半点委屈,池逾新鲜又好奇地在桌子对面坐下,幸灾乐祸地问道:“怎么,见微又惹你生气了?今天是什么事,在你背上贴王八还是在你手上画狗屎?”
这也不是个好的。谷蕴真那么好脾气的人都生气,他起身捡书,准备回家,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谁要你来看热闹?你走。”
池逾道:“哎,我不想走。你跟我说说,你气什么,让我高兴高兴。”
谷蕴真充耳不闻,提着书往外走。池逾跟牛皮膏药似的从书房一直黏到金北街口,此时正是晌午,小雨点点,谷蕴真被凉丝丝的雨一洗,无名怒火散去不少,冷静下来,索性也赏脸回了话。
他偏头控诉道:“你外甥说我长得像女孩。”
跟池逾说能指望得到什么好回应?这人捏着下巴把谷蕴真的脸看了很久,笑着搓火道:“他又没说错,气什么气啊。”
都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谁乐意被说像女孩?谷蕴真冷冷地瞪他一眼,他的情绪极其容易上眼,不多时眼角便飞红,像受尽委屈似的,意外地显得又媚又艳。而池逾明明看的是这张不施粉黛的脸,却出乎意料地肖想到谷蕴真妆容齐全,戏装华服,在台上浅yin低唱的模样。
一定很惊艳。
谷蕴真忽然张口骂他:“混蛋!”池逾愣住,谷蕴真骂完就跑,抱着书袋飞快地消失在巷口人chao,他在原地回味那句含羞带怒的混蛋,心中好气又好笑。
长到这么大,骂人还是第一次。谷蕴真的心情好比表白后的少女,心脏砰砰直跳,后悔、愧疚、踯躅等等一系列情绪全都糅合在一起,五味杂陈。
他正待路过一条街道,忽地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去,在巷口的水果店买了一袋子青梨,沿着废弃脏乱的街道慢慢往深处走去。
在这条鞋儿胡同的尽头,住着他的过往青春。
谷家班未解散时,台柱子有两个人,皆系班主亲传弟子。一位是班主的亲生儿子谷蕴真,艺名芙蓉,为外界起无数浑号,甚至奉他为再世芙蓉花神;另一位则是班主途径江南演出,在当地收养的一个孩子,班主给他取名岁寒,因在白家镇结缘,大名便叫白岁寒。这孩子在戏曲上天赋极佳,不用刻苦磨练,便可唱的人柔肠百转,化上妆便如戏文中俏生生走出来的女子。于是名噪一时,与芙蓉比肩。他艺名为金百雨,便赞他为“露水牡丹,风流一见”。
只是几十年后谷家班众人流散,班主逝世,谷蕴真靠琴行教学维持生计,其余众人有的如花辛夷,改入别的戏班,有的如便干脆转行,再不唱戏。这位曾经与谷蕴真齐名的名角儿,也已寥落凋零,宛如一株真正的牡丹。
谷蕴真提着水果走到最后一户人家门前,这户人家门前冷落,种着一棵枯败的榕树。他原本是想把东西放在门口便走。谁知道那扇木门许是被风吹得半开,里头的情景霎时便一览无余。
他的师兄白岁寒在里面净发。
白岁寒生得极为好看,与天生女相的谷蕴真相比,他自有另一种风情,眉眼极尽风流,五官Jing致,偏偏又气质冷清,这样的人在以前极受追捧。早前少年意气时,谷家班从来没有说谷蕴真清高的,因为白岁寒比谷蕴真清高一万倍,他极为高傲自负,喜欢他的人把他捧上九重天,讨厌他的人将他贬入地下十八层。白岁寒又十分固执,认定一件事就绝不松口。谷蕴真不唱戏是暗地里,他则是发郑重过声明,此生不再开嗓。
谷蕴真站在门口的榕树后,借粗壮的树干挡住身影,探头探脑地看那扇门后的人。
他弯腰将长发用十指打shi。
他费尽地伸长五指去够放在一旁、明明很近的洗发水。
他挪动拐杖,艰难地往右移动了一段距离。
――白岁寒的左腿不能动了。
谷蕴真蓦地捂上口鼻,怕自己不小心出声,惊扰了他。他的师兄素来矜贵自持得很,被谷蕴真知道这件事,比他残疾本身更让白岁寒难堪。
白岁寒拿到了洗发水,慢慢抹开,墨黑的发打上泡沫,浸在温水里,如同散开的一团浓重的黑暗,他缓慢而无声地理着长发,修长白皙的十指在黑发中穿梭。白岁寒有洁癖,洗完一遍,又换水再洗一次,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洗过五六次,他终于用梳子将乱糟糟的长发梳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