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十七岁,刚立了皇后,身上一点儿少年气都无,唯独那股沉静一成未变。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刚面露欣慰想要开口,汪直抢前一步,利落地跪倒在地,“爷爷!”
他这一声宫内内侍唤皇帝惯常的称呼唤出来,朱佑樘和他都愣了一下,朱佑樘伸手扶他起来的动作还在延续,但是显然忘记自己想说啥了。
然后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会儿,汪直没掌住,笑出了声。然后他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现在他唤一声“爷爷”,就给他塞糖塞ru饼,像他兄长多过像个父亲的男人,却再也不会应他了。
汪直忽然就感觉到不可抑制地悲恸——皇帝,疼爱他的皇帝,死了,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哭得站不稳,整个人瘫在地上,朱佑樘被他也带得半跪在地上,汪直死死攥着他胳膊,他一动不动,单手撑在地上,一手环着他,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汪直哄他一样。
汪直哭得泣不成声,不知过了多久,朱佑樘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才柔声道:“你再哭,哭软了我可抱不动你。”
汪直吸吸鼻子,拿帕子抹了把脸,通红的眼睛瞪着他,“……你连你老婆都抱不动。”
“……我确实抱不动。”朱佑樘坦荡承认。
汪直不说话了,他就看着他,朱佑樘也看他,片刻之后,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一起开口:
“……爷爷……”
“……哥哥……”
汪直:………………
朱佑樘:……………
然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一起笑出了声。
最后是汪直把半边身子麻掉的新皇帝抱起来的。把朱佑樘放到榻上,两人慢慢说着话。
朱佑樘跟他说,还想出去带兵么?
他温柔的看着年轻的皇帝,想了想,摇摇头。
朱佑樘微微惊讶,他知道,带兵出征一直是汪直的梦想,他确实有才能,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汪直却摇摇头。他说:“辽东蒙古犁庭扫xue,小时候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啦,现在蒙古不成气候,就不要再给你添麻烦了。”
他握住皇帝麻掉的手,轻柔地按着,“为了我被骂,何必呢。”
说到这里,他顿住,抬眼看他,“佑樘,我这一生,现在,只有你了。”
如果是和他的皇帝比,他的梦想,毫不重要,“我就待在南京吧,我帮你看着南边,我回来,麻烦太大了。”
皇帝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最后,在汪直离开乾清宫的时候,他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汪直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头,点了点头。
朱佑樘确实做到了。
他让汪直待在南京,所有弹劾他的奏章留中不发。不抄家不下狱不解职不降俸,汪直在南京过得逍遥自在。
喝酒斗牌养桑种田,和李氏拌嘴,养两个小兔崽子。然后踱到书房关着门神神秘秘地写东西,没人知道他写什么,就知道他写一阵,就往京都寄一包书信。
他在南京,这一次一住又是十一年。
他这一生,在南京的时间多于过在其他所有地方的时间。但是他却不觉得这里是他的家。
他的家啊,在遥远的昭德宫,爷爷娘娘和他沉静好看的小弟弟。
可那个家没啦,再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再意气风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浪荡?他要看好家,照顾好他的皇帝。
汪直在一夜之间,真正的长大了。
弘治十一年,像是有什么莫测而危险的预感,朱佑樘诏令他进京,十一年后,他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皇帝。
接近而立之年的皇帝,看着像是他的兄长了。
依旧是那种不出挑,沉静温和的好看,他留宿乾清宫,见到了小太子,小太子生得好,虎头虎脑莽撞地好,见了汪直就嚷嚷着要拜师,汪直回头看朱佑樘说你儿子话本子看多了?
皇帝尴尬地把小兔崽子赶走,闩上门,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瘦了。”
“嗯,我快死了。”汪直平静地说。
朱佑樘没有任何惊讶,他只是用那双宛若星河的眸子看着他。
二十三年一梦中,他的皇帝却始终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慢慢地道:“我也活不久。”
汪直点点头,异常的平静。
皇帝又问,“怎么?”
“带兵留下的旧疾,在北边伤着肺了,咳血。”他顿了顿,“你呢。”
“老毛病,一到冬天就几乎起不来,但是事情那么多,休息不了一天。”皇帝温和地说,“我就希望能再撑几年,至少等厚照再大一些,懂事了再死。”
汪直沉默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