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逢秋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头发,乌黑油亮。这是混身上下最让她骄傲的地方。她当然知道自己是美的,因为纺织厂里总有许多年轻的小伙子对她献殷勤。
往往下班之后,她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换着花样做一家人的饭,拖地,洗衣服,耐着性子给上小学的女儿的作业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哄她睡着。
接下来她就喜欢端盆水蹲在院子里就着外面的光洗头发。月光盈盈照下来,她满头青丝浸在水里,十根手指并不算纤细,指甲用凤仙花染成浅浅的水红色,一下又一下捋着粗粗的头发。
季翦有一回大晚上来给邵游光送作业,他看到这一幕,有点呆愣,因为他妈妈早就将头发剪到了齐耳朵,纺织厂这一片也很少有女性留这样长的头发。
他不知怎么回事,从这样的场景中看见了一些别样的东西,它们好像不关乎现在的生活。季翦回家在日记本里尽力想要描写出这一幕,可是最后只写出简单的两句话,头发像流水一样,时间也像流水一样。
可是这和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赵逢秋就一手将头发拎出来,一手哗啦哗啦把盆里的水泼的满院子都是。她转头冲显然漫不经心背了一晚上英语单词还停在Abandon的邵游光怒道:“别登了,看看人家季翦,多好一孩子,你背一晚上就那几个单词,我都会了。“
邵游光对她这种无名之火早就习以为常,还点点头赞同,季翦是不错。
“行了行了。”赵逢秋一边拿毛巾擦自己头发,她坐在一个三层斗柜前面,那上头摆了面镜子,她对着镜子拨开头发,借着光光找到几根白的拔掉。
她身型还没走样,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不怕老似的。
“你赶紧给我睡觉去,别在这讨人嫌了,哎等等…你说说,”她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甩一甩,“我头发比对面的宋阿姨要漂亮多了吧。”
她这么暗自较着劲对比不是一回两回,邵游光只觉得无法理解,头也不回的自己房间,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女人真难猜,每天让他去对面送这送那的是她,又百般看不惯地也是她。
可是他不知道赵逢秋实在找不到人来说这些话了,这些本该更像留给她男人听的俏皮话,可是她男人早在好几年前就死了,还只留有一个“据说”的死因——他在外面的工友说是下雨天喝了酒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
夏天,天气热,赵逢秋连尸体都没见到人就成了一捧灰。
所以赵逢秋其实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但她却显得并不那么悲伤,因为她丈夫的死对这个家庭来说并不算有多大损失。从邵游光有记忆起,他爸就回来过两次,一次是他回家治病,一次是八个月后妹妹出生。
邵游光正叛逆着,他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觉得赵逢秋也并没有多爱她男人,尽管她总有些小女孩似得美好幻想,说当初嫁给他是因为他长了张眉眼神似詹姆斯迪恩的脸。
可是终于在有一天,她清算着家里开销地时候不由抱怨出来:这男人怎么不是死在工地上,或者交通事故也好,好歹留下点赔偿金,就这么来去一把土的,怪没意思。
然后她挺久都没再说话,可能是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所以赵逢秋从来不教两个孩子去爱他们的父亲。她自己都不爱,她的孩子又怎么有必要去爱。可是就像邵游光不知道他在这里,就永远不会是把一切撇得干净的局外人一样,赵逢秋这样爱美——她种不知名的海棠花,她听着不时兴的歌,她虚荣,嫉妒心强,她甚至还在流水线上边工作边哼着老掉牙的《四季歌》,然后渴望着她想象里的那个十里洋场。
小城的天是一片障目的叶子,她根本不知道美是什么。
难道留一头长发就是美吗?白墙红字的标语说,不是的,美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美是不怕苦不怕死建设新社会。
于是在邵游光第二度念高三这年,他终于拥有了一辆自己的自行车。崭新的,不是二手商店里淘来的三天两头掉链子的那种。
是赵逢秋用卖头发的钱换来的。
原因赵逢秋没明确告诉邵游光,但他仍旧在街坊邻居那听了个闲话,说纺织厂有个长发的女工辫子绞进机器里去了,差点闹出极为血腥的人命。上级命令传下来,要求所有女工头发不得过肩。
赵逢秋能怎么办,一家三口人都指着这份工作。她识大局,第二天就剪了。看着倒也不难过。厂里领导见了她都说好,剪的好。
于是赵逢秋也觉得好,她那把头发发质好保养的不错,多且长,不可多得,故而卖了个好价钱。她跟那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自己倒先舍不得了,偷偷摸摸藏了一小簇自己留着。
邵游光自然对母亲的美丑变化毫不关心,赵逢秋剪了长发,他多了辆车,高兴还来不及。
赵逢秋跟他说,你时间紧,以后都骑车去上学吧。她想像往常一样甩甩头,接着又突然意识到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