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无根的宦官罢了,哪和你们读书人比得?也就在这儿腆着脸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罢了。”
他说这话时,倒比先前自比“阉奴”,要来得温和一些,也真诚一些,并非仍在嘲讽洛金玉。
洛金玉微微叹息:“在下过去,确对公公误会许多。”
沈无疾没说话,仍望着梅花,耳朵却竖了起来。
洛金玉继续道:“家父洛阳山——”
沈无疾刚听到这名字,便一怔,转头看他:“洛阳山?他是你爹?你说的可是——”
洛金玉垂眸颔首:“确是公公所想的那个洛阳山。”
沈无疾却摇头:“洛阳山在十九年前便满门抄斩,你——”
“父亲被斩首时,我尚未出世,是遗腹子。”洛金玉平静地说,“抄家时,我娘已有身孕,侥幸被人救走。”
沈无疾愣了会儿,感慨道:“怪不得……”
怪不得,洛金玉如此憎厌阉人。
洛阳山者,曾经名满天下的大儒,二十五岁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多年,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却最终因直言讽嘲当朝掌权jian宦曹国忠,被曹国忠打入诏狱,遍尝酷刑,后又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传言洛阳山斩首那日,六月飞雪。
“曹国忠是公公的干爹,又极为宠信公公。”洛金玉淡淡道,“因此,我格外憎厌公公。”
沈无疾讶异地望了他一会儿,道:“不是……不是为了咱家送你那些诗词歌赋吗?”
“那只会令在下对公公避之不及,并不会令在下对公公厌之入骨。”洛金玉道。
沈无疾想了想,道:“可是……”
“可是,一年前,正是公公手刃曹国忠。”
洛金玉平静地看着他,“在下方知,天下方知,公公乃是假意与曹贼奉承,实则深明大义,只为里应外合,扳倒曹贼。”
沈无疾沉默半晌,忽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负手而立,不屑道:“杀了曹国忠,便说咱家深明大义,可曹国忠却说咱家背信弃义。这世事哪来那么轻易定论的曲直黑白?无非是谁得权势,谁说了算。如今咱家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第二个曹国忠罢了。”
“鹿终归是鹿,马终归是马,倚靠权势指鹿为马,也只瞒得一时三刻,却瞒不过后世煌煌史册,天下睽睽众目。”洛金玉道,“公公又何必说那些令人沮丧之言。”
“你倒是不沮丧,”沈无疾斜眼瞥他,凤目如飞,“咱家还以为,你在牢里待了三年,连咱家的府门都愿意踏足了,是足够沮丧了呢。”
“三年来多谢公公内外扶持,方令在下的母亲得以安葬,不至于暴尸郊野,也令在下得以囫囵出狱。”洛金玉说着,便要起身。
沈无疾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说话便说话,又起来做什么?好容易好点儿,你非得大过年的死——”
沈无疾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洛金玉见他窘迫模样,微微一笑:“公公嘴硬心软,在下明白。”
“谁——谁嘴硬心软。”沈无疾白他一眼,“咱家是怕你大过年的寻晦气。”
洛金玉又笑了笑。
沈无疾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笑。
洛金玉不笑的时候十分清冷,而笑起来,便像是雪融了,花开了。
沈无疾被他这样笑着看了会儿,忍不住便讪讪道:“咱家也想救你出狱,只是当时曹贼盯得紧,怕漏了端倪给他看去,只能委屈你了。后来曹贼虽除,可……可里面盘根错杂,许多事也不想说出来污你的耳,总之,便如今才寻得名头大赦,助你出狱。”
“在下明白。”洛金玉道,“已是有劳公公许多了。”
“明白就好。”
沈无疾不自在地说,“那你且在这安心休养,待休养好了,来去自便。至于你的功名与回太学的事,咱家再想想法子。新皇登基,总不能只大赦一次……”
新皇那样好糊弄,便得多糊弄。
洛金玉又笑了笑:“公公以为,在下投公公府中,是为恢复太学生的身份?”
沈无疾忙道:“咱家没说这种话,你莫要胡说。”
“在下别无它意,公公亦不要误会。”洛金玉道,“只是,太学藏污纳垢,在下不屑再去。而朝中狼虎环伺,在下亦不屑与之为伍。在下如今已无功名之心,只想报公公之恩,此后便归隐田居,做一樵夫钓叟,了此余生。”
沈无疾细长的眉皱了起来,盯着他看了许久,怒道:“你说的什么胡话!”
洛金玉有些讶然地看他:“在下——”
“先还说你未曾沮丧,如今却沮丧至此!”沈无疾越说越气,“不过就是关你三年,莫说你方才十九,便是你二十九了,三十九了,四十九了,又如何?关了三年便罢,你还不知足,还想将接下来三年,十三年,三十年,都一同赔进去?”
“公公此言是为何?”洛金玉不解地问。
“咱家是为何?咱家为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比琉璃瓦还脆的心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