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晚上也没有睡,在书房里不断地接电话打电话,争论,探讨。程小云想做点宵夜给他们送上去,可惜在厨房里竟然找不出像样的吃的。
二十日凌晨三个人一齐出门去开会。何其沧瘸得更厉害,双脚穿不下鞋子,只能穿拖鞋。方步亭谢培东一左一右架着他,勉强上了车。何其沧年轻的时候心脏就不大好,现在上了年纪,心脏病愈发厉害,下肢水肿得吓人。这时局,连硝酸甘油都搞不到,何孝钰天天心惊胆战,却无可奈何。
程小云目送他们三个上车,听见何孝钰在厨房啜泣。何孝钰被无数的绳索勒得喘不上气。一时是方孟敖,一时是梁经纶,一时是谢木兰——木兰。何孝钰攥着围裙,那天跟她接头的北平地下党经济线负责人竟然是……竟然是谢培东。
那一瞬间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起谢木兰的理想,谢木兰的追求,谢木兰痛苦于家人不能理解自己。她看着谢培东,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程小云心里怆然,转头看向大门。方孟韦干脆一晚上没回家。币制改革前期准备一直是秘密进行的,今早财政部长王云五在南京开记者招待会还夸耀这次改革的消息一点也没走漏,这是国府的成就。为了镇压所有一切可能的反弹,各大城市的军警宪特从十九号就开始待命,全部持枪执勤,称为“八一九防线”。
程小云望着门口地面上的一点点阳光发呆。是不是真的“没有走漏”,四大家族有没有在币制改革之前抛售股票强兑外汇,天知道。
方孟敖本来就不住家里,北平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查账,查人,查……国。
程小云轻轻地哼了一句戏文,咳珠唾玉的嗓音只在空旷的大厅里寂寞地回荡:不惜身家酬国恩,风波匝地一孤臣……
昨天是鬼节,却没多少人烧纸。因为没有纸可烧。纸张昂贵,《大公报》的纸质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识字能读报的人本就不多,识字能读报还买得起的人就更少。《大公报》可能还得倒。
二十日,曾可达拿着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递给王蒲忱:“我们要提审马汉山。”
王蒲忱仔仔细细把命令看了,还看了命令后面小蒋先生的签名。他咳嗽半天,笑道:“我这里也有一份命令,要不您也看看?”
曾可达皱眉:“如果是跟行政院相抵触的命令,我就不看了。”
徐铁英走了过来,笑道:“蒋总裁签署的文件,经国局长的签名,您还是看看吧。”
他递给曾可达另一份文件,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上面也签了蒋经国的大名——马汉山带不走了。
曾可达气得脸发白,币制改革第一天,就出现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和国民党中常会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
马汉山这个无耻的胖子,突然成为了一切矛盾的具象,渊源,和终点。
连轴转的劳累终于让何其沧有点撑不住了。币制改革第一天,政府强力镇压下物价尚算平稳,方步亭送何其沧回方宅休息。何其沧拄着手杖叹气:“老了,没用了。”梁经纶跟着一起回来的,他到底比何孝钰有劲,架得动何其沧。
何孝钰看着何其沧,眼眶发红:“爸……”
何其沧揉了揉胸口:“下午还得去开会,中午我睡一会儿。”
程小云早叫蔡妈王妈把一楼的客房收拾出来,何其沧坐在沙发上缓一缓,何孝钰给他捶腿。方步亭看何其沧垂垂老矣的样子,有点疑惑,好像昨天才跟二十郎当岁的何其沧吵架,嫌他不务正业天天和姑娘们混在一起。怎么眨眼间就衰弱至此?接着蓦然心惊:何其沧如此,那自己不是也老了?
正说着话,方孟敖带着方孟韦进了门。方孟敖很直接地对着何孝钰抿着嘴笑,何孝钰垂下眼睛没看他。程小云有点惊喜:“你们兄弟俩一起回来的?”
方孟敖笑道:“青年服务队每人发了一点面粉,正好遇见孟韦了,一起带回家吧。”
程小云这才发现方孟敖手里拎着东西,不大一包面粉,还有一些干挂面。她叹了口气,正好今天人多,厨房里又没东西。
方孟敖一眼看见梁经纶,冷冷道:“木兰还没找到?”
谢培东的眉头跳了一下。这几天方孟敖也一直在找木兰,他很可能真的已经找到她。谢培东心里无限悲辛,嘴里都是苦的。可是他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方孟敖看着梁经纶:“你和木兰一起被抓进去,怎么就没人问问为什么你被放出来了木兰却不见了?”
方孟敖发现梁经纶微微颤了一下。
方孟韦愣愣地看着哥哥。哥哥现在的敌意绝对不是出于雄性动物求偶争风吃醋的本能,他胸腔里一沉,完全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劈头盖脸砸向他。
谢培东不想解释,解释也是那些话,无非是去了房山。方孟敖看向谢培东,一字一句道:“姑爹,去房山,沿途那么多哨卡,一个电话就能把车拦下。偏偏一个国防部曾督察一个保密局王站长要陪着您去追,还追不到!您相信,我们能信吗?”
谢培东攥着拳头,眼睛向上看,看着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