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石往上看,看着看着放开了方孟韦的手。他伸手摸摸方孟韦一直梳理得干净整齐的头发,然后揉得乱七八糟。
方孟韦埋着脸,荣石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你第一次见到我那天,我妈妈和妹妹刚刚被炸死。”
荣石轻轻捋着方孟韦的脖子。又长又骄傲,向上仰起的时候,世界就只剩这美丽的线条。
“大哥先把我推出去,再去救妈妈。一颗炸弹落在她身边……一下一个人就没了。大哥吼我让我趴好,他去救妹妹,一架飞机的机枪从他头上扫过去,打死了妹妹。”
荣石知道被飞机机枪打烂的人是什么样子。更何况一个幼儿……他吞咽一下,嗓子里都是苦。
“我哥和我,其实……一直都害怕救人。因为,肯定救不回来。”方孟韦闷闷的声音带上了颤抖:“你让我看见你倒在那里……你个王八蛋……”
荣石眼睛眨着。
方孟韦不再说话,荣石盯着天花板,盯了半天。
“抱歉。”
除了抱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孟韦趴了一会,坐起来,看着荣石惨笑:“没办法啊,是不是。不等你,又怎么办呢?”
又怎么办呢?
爱情是一只鬼。它站在那里看着你,让你不寒而栗,让你战战兢兢,让你一辈子也摆脱不掉。
有只鬼,寄居在灵魂里,随时随地,让灵魂分崩离析。轻而易举。
荣石轻轻吻住方孟韦。
下午的时候,方孟韦的手下在医院找到他。方孟韦正在削一只苹果,削出的皮薄而蜿蜒,有始有终一根下来,没有断。水果香甜的气息缭绕,方孟韦的手下有点馋。这年月,也就方副局长能搞到苹果。
方孟韦也就搞到一只而已。他削好了,递给荣石:“吃了苹果睡一觉,晚上我再过来。医院没有吃的,我回家想办法弄点粥。”
荣石靠着床,看着白皙的拇指中指顶着苹果的两端,修长有力,比苹果更诱人。
他接过苹果,啃了一口:“我不急。”
方孟韦站起来绷着脸往外走,他依旧是那个严肃的方副局长。
“副局,这事儿闹得……方行长打电话到局里找不到你,所以兄弟们只好找来了。”
“你们能找到这里,还行。”方孟韦面无表情。
“您……表妹,谢木兰小姐,被抓啦。”
方孟韦猛地停下,后面的人差点撞上他:“谁?谁被抓了?”
“副局,这两天您不在,您不知道,外面乱套了……青年服务队发粮,一粒粮食没发下去,徐局长差点被人打一枪,多亏孙秘书挡一下。发粮那会儿据说马汉山发表了些……不怎么好的话,接着还有共产党上台演讲,局面差点不可收拾。抓了一堆人,谢木兰小姐被当成燕大代表抓起来了。单副局长一看,马上通知了方行长,方行长找不到您,在电话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方孟韦额角突突地跳:“行了我大概明白了,你闭嘴,去开车!”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外,停下几辆美国囚车。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被人持枪押着往监狱走。除了一个确定是共产党的严春明戴着手铐,其他人都没戴。谢木兰紧紧地跟着梁经纶,她一点也不惶恐,她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的名字是“木兰”,是古诗里坚毅奋勇的女战士。她何不做个真的“木兰”?不能真上战场,一样可以斗争。她觉得自己共产主义信仰是对的,梁教授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希望。当年她读谭嗣同的传记,看到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哭了一大场。如今“自木兰始”有何不可!
她看了梁经纶的侧面一眼。到底是少女,她面颊绯红。除了很大的信仰,她还有一个很小的爱情。她都想要,现在她都有了。
只要跟着他,她什么都不怕。
犯人们缓缓往里走,忽然后面啪啪几声响,脆得监狱里的人都听见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方孟韦狂抽了几个人的耳光,把人都抽傻了,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的人第一次看见方孟韦发作的样子。
拦方孟韦的宪兵面颊红肿,被方孟韦挥到一边:“我是侦缉处的副处长,拦我!”
孙秘书一看是方孟韦,走上前:“方副局长,发这么大火。”
方孟韦Yin着脸看孙朝忠:“这些人,不需甄别,都关了?”
孙朝忠一贯没表情:“甄别也要先问话登记。确定不是共产党才能取保候审。”
方孟韦咬牙:“我问话,我取保候审行不行?”
孙朝忠公事公办:“方副局长取保谁?”
方孟韦沉默半天:“谢木兰。”
孙朝忠一仰脸,他手下的人把谢木兰从人群里带了出来。梁经纶也停下,转身看谢木兰。谢木兰温柔地对他笑笑,向方孟韦走来。
方孟韦着急:“木兰,你胡闹什么?我取保你,你老实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