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的声音极其的清淡,然而那道声音里,却仿佛从骨子里透着凉意。
谢容英平躺在床上,并不去看如今康健威武翩翩君子一样的谢远,努力重重哼了一声,道:“这样不好么?你不是想要朕的皇位么?那朕就将这个皇位,给你庶长子。昭宁王,你欢喜不欢喜?”
顿了顿,谢容英也不等谢远回答,就自顾自的接着道:“不过,你欢喜或是不欢喜,朕也不在乎了。要么你就当真杀了朕,顶着以下犯上和谋逆的名义做皇帝,将来被天下文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死后无颜去见朕的阿翁与阿兄,愧对他们的满腔信任;要么……”
谢容英冷笑道:“你就做个流传青史的大善人,大忠臣,然后,心甘情愿的一辈子不称帝,辅佐你的儿子,让他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你对着你的儿子行三跪九拜的大礼,然后,等到你的儿子有一日大权在握时,再将你好好的收拾的无力还手!”
也好尝尝他如今的这些痛苦。
孟相在一旁听得心中发颤,却也不能离开,只将自己缩在角落里,像是希望自己不会被发现一般。
谢远听罢,轻笑一声,尔后一叹,似是遗憾,又似是可惜:“容英啊容英,你终究,不过尔尔。”
谢容英心口被插了簪子,本身又病着,原本现下只能在床上躺着,现下却是蓦地用尽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猛地咳嗽了几声,靠在床柱上,盯着谢远,怒声道:“你说甚么?你、在、说、甚、么?”
谢远自小就长得极其的俊俏,如今他又是二十几岁最好的年华,更是姿容俊秀,貌比潘安,尤其谢远身量修长却健康,打眼一看,就知此人身体极好,且必然是手上有功夫的人。
是一个从不曾病魔缠身的人。
谢容英看着这样的谢远,再想到自己的阿爹,阿兄,还有他自己,都是被病魔缠身,不得不长期卧榻之人,眼中的恨意几乎没有无法遮掩。
谢远异常平静的看着谢容英,就像是看一个根本无法翻身的蝼蚁一般,道:“你大约不知,阿翁在时,便与阿兄和我说过,容英资质尔尔,品行性子又不足以担当大任,让阿兄将来,不必想着重用你。彼时我闻得此话,不曾开口。阿兄却道,资质尔尔也无妨,有他护着便足矣,并不求你如何聪明。可惜……”
可惜,元朔帝还是说中了,然而谢含英虽明知如此,却仍旧拗不过这嫡亲的手足之情,还是将皇位留给了谢容英,为此,谢含英去世前的一年里,明明有机会再留下些子嗣,谢含英依旧没有留。清婉那里也是意外而已。
谢远这一叹,却不是叹谢容英的资质和性子,而是叹阿兄死前的多番准备,都因谢容英的“不过尔尔”而付之东流。
然而谢容英却不懂,只双目赤红的瞪着谢远,道:“朕是不够聪明,是太过小心眼,是没用,是连儿子都生不出来,是连朕的阿娘都恨不得朕去死一死……可是,那又怎样?
谢远啊谢远,你终究也只能从一辈子做你亲生儿子的臣子和名声尽毁这两者之中择一而已!
你是比朕聪明,比朕有度量,可是,你到底不是阿兄的亲弟弟,你到底没有阿爹的血脉,阿翁从前再中意你又如何?他终究还是将皇位留给了阿兄。阿兄再将你视作知己,信任有加,却还是让你做臣,朕做君!你这一生,终究还是不如朕!不如朕!”
谢容英说罢,就开始咳嗽了起来。
被绑好的心口处又一次的渗出血来。
谢容英的面上也是格外的苍白和狼狈,然而即便如此,谢容英似是想要证明甚么似的,却还是强撑着病体,想要从脸上挤出猖狂的笑来。
谢远居高临下的看着谢容英,摇头道:“你到底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不过——你知不知晓这些,倒也没有太大妨碍了。左右,我给过你自己退位让贤的机会,你既不肯要……那我也只能让你做一回废帝。毕竟,曾经的你是想要将我利用殆尽后,尔后将我杀死,而我,仅仅是让你沦为史书上第一位废帝,且还是被圈禁起来,好生活着的废帝。”
谢远说罢,就大踏步走到书案前,又看了一眼手中谢容英亲笔写下的圣旨,想了想,提起朱笔,就写了一份罪己诏——用谢容英强撑病体时的笔迹,以谢容英的口吻。
“……朕自知资质平平,小肚鸡肠,无容人之量,一人有罪,无及万夫。然天下谁人都可资质平庸,小肚鸡肠,唯独朕不该有此资质与品性,祸及天下万民……朕既不德不才,无力令天下安定,藩王归一,边境太平,如今又久病缠身,身体孱弱,无德无能,于此无法,有愧天下人哉!”
谢远将他写的这份罪己诏念出来的时候,谢容英双眸猩红,盯着谢远道:“你以为你写了这个,天下人就会相信?就算你加盖了玉玺,可是笔迹呢?只要朕不认……”
然后,谢容英就看到谢远将那份罪己诏朝他举了起来,让他看了几眼。
谢容英登时就卡壳了。
一旁的孟相心中亦是惊涛骇浪。
原来谢远所写的罪己诏,乃是用的谢容英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