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梦里的时光恍然回溯,拨云看月地回到了许多年前, 依稀是他熊出了天际的少年时。
那一年, 太后已为后宫正位多年,明里暗里的较量过后,终于得先帝允许,从先前的承乾殿, 移到了坤宁宫。
尘封多年的宫室即使在梦里也带着旧岁的黯然失色之气,满园桃花开到花尽, 唯有梨花白似冬雪, 纷纷而至。
无声宫室中, 他在那里见到了先帝。
在皇帝陛下的印象里, 先帝一向是个高大的男人, 也许是他从来只接受仰视的缘故, 总是令天下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梦里的太子还是个小小少年, 仰视也看不清父皇尊容貌, 干脆就任他这样迷离地模糊着。
人之一世,赋闲之人最怕梦到耕作, 学成之人最怕梦到苦读。
而早已位登九五的李承祚,如今, 最怕梦到被先帝问功课。
少年时候事事争强好胜,文章做得比齐王好,武功练得比齐王高, 却在吃尽了苦头之后方知木秀于林的下场,他敷衍得了天下人,却唯独不好敷衍父皇——文成武就固然招眼,但文不成武不就却足以招祸。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早已不是昔年君前那战战兢兢的稚子,却仍然记得被先帝发问的恐慌。
然而,先帝难得放过了他。
梦里的先帝仍是意气风发时,不曾老去,不曾力有不逮,不曾风烛残年。
他一身常服,眉目之中是与李承祚一脉相承的英俊,一双鹰目多了些冷硬的帝王之气,含光的双眸一转,风影之间仿佛皆是他指点之下的万里河山。
“雨打梨花深闭门,赏心乐事谁共论……”先帝低声道,“唐生大才……可惜不曾济国经世。”
李承祚在他并未落在实处的目光下抬起头,懵懂道:“大才亦是才,何必非要治国经世?”
纵使在梦里,李承祚也准备好了迎接先帝的一声“糊涂!”,可惜他料错了,先帝只是淡漠地别过了脸,无意呵斥,只是漠然道:“不经国济世,何以护大虞万年,何以守天下太平。”
李承祚的“欺软怕硬”与“蹬鼻子上脸”想必是从熊孩子年代就练就的神技,看着黯然失神不发一言的先帝,他突然生出了无限犯熊的勇气。
“手有利刃,不为出鞘,只为震慑宵小;心有鸿鹄,不必展翅,只为浴火不息……上至皇家钟鼎,下至商贾走卒,只需各循章法便有太平。维系这些的人,坐庙堂之高,于处江湖之远,都是一样的。”李承祚淡淡道,“况且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况天下。生者总有一天会像母后一样化为尘土,父皇你万世为尊也留不得;大虞总有一天会步合久必分的后尘,我皇图霸业也守不得。”
并未化为厉鬼也堪称和颜悦色的先帝终于如愿被激怒了,扬手狂风一般地招来:“逆子!那你守得什么?!”
梨花如纷纷暮雪扑天而来。
梨者,离也;无瑕之下亦有尘埃。
人意薄于水,佳会终难重。
任他再满是梨树的坤宁宫内伫立多久,那巧笑倩兮顾盼回眸的人也再不会回来了。
一片纯白染了鲜血,再深重的情谊都在晕染的血迹中分崩离析,更何况缘浅。
梦里的狂风卷走了漫天白雪,枯木逢春,原地开出了一树绚烂绯红,李承祚定睛回看,却是开过的桃花。
先帝面露惊愕,却在他的梦里越退越远,而花前树下,如玉少年的背影也不再咫尺天涯。
陛下,你没收拾完的烂摊子,朕已经替你收清楚。
朕也许守不得这万里江山升平如故,却一定守得那一见倾心的最初。
皇帝陛下终究是笑醒的,然而梦里梦外的世界,对皇帝陛下其实都不太友好。
梦里梦见讨债的爹,醒来也不安生,一睁眼,便是一张明媚的大脸。
明媚的大脸上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噗嗤”一声笑了。
“皇上梦见什么了?”宋璎珞道,“睡个觉都能美成这样。”
……皇帝陛下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受到了一脸唾沫星子。
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觉得这日子没法过儿了。
宋璎珞欲盖弥彰的接过宫人准备好擦脸的毛巾,意图趁皇帝没睡醒,先把自己的“罪证”抹匀,终于被皇帝忍无可忍的制止了。
“你不是在宫里!”李承祚一边儿擦脸,一边儿露出一脸嫌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太后千秋经历了这么大一场动乱,宫里折腾的七七八八,李承祚雷厉风行地拔除了秦国公党羽后,便下令重修多间宫室,自己浩浩荡荡地摆了排场,带着上至太后下至朝臣,去了京北行宫避暑,堂而皇之地天天借“商议国事”之名和丞相你侬我侬,然而如今睁眼没见丞相也罢,反倒等来了煞风景的宋璎珞。
宋璎珞贵妃的名头儿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