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只有无眠的夜晚。长子的睡眠从小就不好,已经成了顽疾,每次睡不着就会整夜整夜地流泪。史艳文听得到泣音,却进不去,只能担心地立在门外。反锁的房门是俏如来只想一个人待着时的信号,也是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不会去问原因,这时无论任何答案,都只会给孩子带来更大的痛苦。久而久之,史艳文看着俏如来紧闭的房门,久病成良医地守在门口,留下一句“爸爸等你”。
隔音不好的房间里,有时会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最后停留在门后,仔细听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门轻轻一动,史艳文就知道长子和自己一样靠在了门后。明明时父与子,却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彼此拥抱。
但更多时候,房内只是渐渐平息下来,随即寂静无声。
精忠真的会因为父亲守着而睡个好觉吗?史艳文总是质疑自己,他真的会让孩子的痛苦得到一点点的分担吗?
在怀疑和自诘中,史艳文选择使用各种方式了解沉默的长子,以便拿出更好的方案来补偿孩子。他知道俏如来虽然还是吃素,但长大后可以吃点荤腥了,和朋友聚餐还能聊聊哪家的鱼火锅最好吃,哪家的牛肉最正宗之类的闲天。他知道俏如来有不吃晚饭独自散步的习惯,如果学习太累,会替换成爬上观众席最高处望着天空发呆。
可俏如来似乎真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上课也从来不发言,只有被提问了才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完就坐下。他简直就是最让老师和家长省心的优等生,身在教室就永远在做题背书,身在食堂就永远坐在角落里吃饭,从来没人见过俏如来除了那头天生的白发之外有什么出格之处。
但史艳文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诡异,最后他甚至在孩子的房间里装了微型摄像头,想把长子的一切掌握在手中,更想找出父与子之间那连题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史艳文还年轻的时候觉得孩子没什么难带的,所以他才会生下二子和三子,他仍然像养俏如来那样——保持着不变的生活,直到长子出了严重的问题。
也许是俏如来把他惯得。史艳文得出了颇为惊世骇俗的答案,应该从来没有哪个父亲会这样评价自己。
这是他后来反省出的结果,俏如来出世之后,他并没有什么当父亲的实感,甚至他并没有把目光过多地放在长子的身上。只是偶然回头的惊鸿一瞥,他发现小小的孩子一直在身后不远处跟着——那份永远仰望着的孺慕之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原来孩子是这样的存在,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就会有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样的恩赐当时却并没有被他视作恩赐。
望着俏如来背对他的身影,史艳文这样想。也许以前孩子也是这样,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懵懂的岁月,青涩的岁月,沉默的岁月,他被看了多久呢?
“爸爸,那边有卖草莓的,要不要买点?”俏如来望着小区门口的小水果摊,略转过头问父亲,“学校也没什么水果吃。”
“好。”史艳文上前一步,两人并肩而行,他的手在俏如来脊背上方犹豫了一瞬,还是落下。
俏如来挑草莓的神情很认真,苛刻地要求每一颗都鲜红饱满欲滴,史艳文瞧他半蹲在草莓堆前,与之相比,孩子的身形似乎都小了一圈,他小心地一颗颗挑拣,像是对待什么值得付出心血的事业,动作缓慢而郑重。史艳文沉迷在这凝滞的时间,晚风吹过两人的衣衫,天色渐暗,灯火阑珊。
不知过了多久,俏如来终于挑好了,付过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挑了一颗咬了半口,那个动作在史艳文视线里被无限拉长。
长子的指腹异常地白,甚至那白倒映在了血红的草莓上,果实被磨了一层柔光的白边,为什么不是草莓的红染上他的指尖呢?
“好酸。”俏如来难得微微皱起眉,带着点微小的鼻音喃喃自语,“看起来这么红,竟然一点也不甜。”
史艳文珍惜他这样孩子气的时刻,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他的头,“看着好看也是一种价值。”
“不好吃的话,干脆不要当草莓了。”俏如来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把剩下半个吃掉了。
精忠实在很少说这样的话。史艳文一瞬间认为这里面存在着某种隐喻,但俏如来神色如常,他实在捕捉不到什么端倪。
于是他把手放下了。
父亲把他的手放下了。
俏如来闭了闭眼,忍着生理期身上的种种不适,忽而觉得裹胸有点紧了,箍得他喘不上气。
短短的路,两个人。悬丝般的心跳。
进了家门,史艳文去做晚饭,俏如来先去洗澡。
他从来不管生理期能不能洗澡的禁忌,每天都要洗,雷打不动,对他而言,平时和生理期的区别只是一个站在水里洗,一个站在血里洗。
一件件把衣服脱了留在外间,最后解开裹胸,俏如来从来不照镜子,只在正式洗沐时才草草带过。
然而每次感受到那里的弧度,俏如来都会克制不住地想:他和女孩子一样吗,女孩子会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