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副墨镜,一只脚迈进门槛,径直坐在了大厅中央。场中开始有些许杂声,不外乎对这位的身份来议论的,那先生只充耳不闻。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穿着旧式的马褂长袍,留着一绺小胡子,头发倒是剪了,戴着瓜皮帽子,显得不lun不类,尤其与他的主子,那个打扮前卫的西装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扇着一柄泼墨图的折扇,天气不大热,师爷却一脑门细密的汗,手里的折扇摇得呼呼得响。
原来是王公遗少,大家也心了这位的身份。
满清虽灭亡了,却在日本的扶持下建立了伪满洲国,虽说大清的王爷繁多但敢在此情势下称贵族的也只那位清朝的肱骨大臣,铁帽子王南新了。
座中这个人想必便是南新的嫡长子易钦。
师爷朝台上吼了一嗓子:“怎么不继续讲了,小王爷可是专程来听你的评书。”镶金牙外露,一股子暴发户的气息,一帮人不由得低低笑出了声音胆子大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人道:“这不是秦举人吗?”又是一阵压抑着的低沉的笑声。举人这个身份打满清亡了,倒成了一个尴尬。
不是易钦从王府里带出来的,秦举人自己妄想得他赏识毛遂自荐为他做了青州的向导,这些天下来他大致知道了他的为人,心里不屑,脸上仍是笑眯眯的,父亲教他的头一个便是不喜形于色,勿叫旁人摸得自己的喜好。
程遇春多看了两眼,傅骁寒注意到了,抓了把碟子里的花生豆,塞了一个给程遇春:“怎么,你认识?”
程遇春张嘴接过那颗花生豆,不经意舔到傅骁寒的手,端起杯子佯做喝水,浑乱说道:“在我那听过两次戏,出手很阔绰,倒也眼熟了。”
傅骁寒自然不信,所谓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易钦定没安好心,他不信的则是程遇春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只装作随意地说:“他倒是个知己。”
程遇春知道他呛自己,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倒引得傅骁寒为他顺气,边拍着他的背,边数落:“这么大人了连水也不会喝。”语气里多半是揶揄,程遇春拿眼瞟了他两眼,傅骁寒漫不经心地嗑瓜子,同多年前宋府上一样,他在台上唱遍春秋,他追随他的身姿,一目不错地磕着瓜子,活像个小戏迷。
可他知道傅骁寒不爱戏,而是爱屋及乌。他就是把握住这种绝世的痴情,拿捏他,作践自己,待价而沽。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满屋子的焦点都集中在他身上。
傅骁寒在程遇春耳边说了什么,大概是有事要离开一会,程遇春专注地听书,胡乱应了一声,傅骁寒知道他没听进去,掀了帘子手一招,走楼下上来两个长随打扮的人,气势十足,眼里厉气凛然傅骁,寒指了指里面,两个小厮点点头,便桩子一样地矗在门口。
走到外面,捻了根香烟出来抽,刚点着了火,肩上搭出一只手。然而傅骁寒好像早就料到,兀自扔了火柴,踩熄了,就着烟猛吸一口。
易钦从他怀里抢过烟,只剩一根,扔了烟壳子,自己点了烟。
一口烟雾吐出来,神仙般快活,傅骁寒低头:“怎么,雪茄不好抽,和我抢这个?”
易钦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神情严肃:“你和程遇春什么关系,别忘了,你是有婚约的人。”
“我没忘,”傅骁寒反驳道,“我知道轻重。”不想和他辩解,当然辩解也无用,他知道易钦这个人,不大听得惯别人的话,大约是从小在王府生长,嫡长子,他又如此早慧,总归是万般宠爱的。
他知道?易钦冷笑了一声,知道能和一个戏子如此亲密无间?如此置毅南于何地?他来青州数日,料想回国之后傅骁寒应当会先回青州,就一早来此等他,却未料他先回了北平,这些时日他居于此倒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他和毅南自幼相识,他曾立誓必取她为妻却让傅骁寒横刀夺爱。
坊间的人说傅骁寒和戏子有染,只是因为是陈年的旧事他未放心上,倒是对程遇春的功夫大加赞赏,他从小于王府长大,看的是名家的戏,却也很惊叹程遇春的技艺,还想寻回去给父亲听听,老王爷是最爱听戏的。谁知道就让他看到这幅场景。
想他易钦,自然是龙章凤姿,比起傅骁寒,身份不知高到哪里去,且相貌堂堂,谁知张毅南偏偏就喜欢傅骁寒那样的冷情冷性之人,初到德国,他便知道张毅南对傅骁寒有好感,因此存了比较之心。谁知傅骁寒是只顾自己,丝毫不理会他。
傅骁寒说:“赶紧回北平吧,你这样的身份,太危险。”他说的话没错,明里暗里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可他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易钦一贯的骄纵,当然不会听他的话,傅骁寒也自知劝不动他,扔了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易钦在后面叫他,喊着:“我不会让你辜负毅南的!”到了门口却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便再去叫他,只一双眼睛,狠狠瞪着傅骁寒的背影。
傅骁寒上了楼梯,门口一片狼藉,仿佛什么人在此打过架,屋里泼出来的瓜子花生撒了一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掀了帘子,果然程遇春不见了,连同他两个警卫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