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氤氲着一片暖光,三人僵持间,那和尚率先收回目光,低下眉眼,朝二人略一颔首,而后另择一旁崎岖处,走了过去。
想来,这便是老和尚口中所说的小弟子。
阿妩低下头,万千思绪缠上心来,好似积年的乱麻给水泼了一遭,黏糊糊腻作一团。
裴寂察觉到她片刻的僵硬,侧首低问道:“怎么了?”
阿妩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身后枯叶瑟瑟之声忽止,与二人悖道而行的那和尚蓦然停下了步子。
他放下担子,擦了擦额上薄汗,朝远处山寺灯火望去,面容映在一点残夕的微光里,虽清隽,却天然一股肃穆之气。
“前路坎坷,何不早回头?”
他轻声发问。
似问林雀,问苍穹,却清晰传至二人耳边。
仿佛佛殿外金铎荡响,一声声,朝着山外数不清的无根浮云,遥遥呼渡。
裴寂神色微变,回头看过去,只见一袭青色直裰孑立松间,风来时,能见一身清骨。
掌中笼着的那只小手轻轻颤了一下,让他莫名有些心慌。
阿妩僵立在原地,只觉人生如大块冰裂,无一处不生洪流。
她并未回看,而是缓缓低下头,看向两人紧扣的十指,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正将她裹在其中,无半分割舍之意——恰如寒夜拥氅,有这一件尚在身边,便是亲临风雪,也只如遥观。
和尚的背影,在裴寂的眼中,渐渐与记忆中另一人重合。
他垂眸想了会,亦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想握得更紧一些,却怕换来她更剧烈的挣脱。
这种挣脱,过去不是没有,而今日,也是十之八九。
——下一瞬,被扣在指缝间的五指忽然反客为主,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却有决然之意。
裴寂怔在原地,如坠梦中。
“皇叔,走吧。”
阿妩的声音真真切切响在耳边,那只温滑如玉的手拉着他,慢慢往前迈了一步。
不回头了,她想。
就这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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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天昏城暗,空余南山缺月初弓,光弱如萤。
侍卫卷鞭作响,鞭梢在暗蓝夜色中甩出一道流尘,车轮碾转间,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阿妩看看裴寂,又低下头,思量着如何开口。
过了会儿,裴寂忽然咳了声,阿妩抬头望向他,以为他要先开这个话头,顿时目露期待。
裴寂看向自己掌中握着的那只手,沉yin片刻道:“阿妩的手,好小。”
阿妩失望地低下头,却听他在旁轻笑一声,大有得逞的快意。
他伸手掐一下阿妩的脸颊,道:“憋了这么久,还不说么?”
阿妩摸摸自己的脸,幽怨道:“皇叔不是已经猜到了?”
裴寂叹口气:“是猜到了些,可你家的家事,几时能容我这个外人一清二楚了?”
“……是九皇兄。”
待他说罢,阿妩低下头,斟酌着开了口。
五年前,二皇子的生母芸妃忽然暴病身亡,自那时起,整日只知瞌睡的二皇子便如换了个人一般,性子Yin沉不定,三天两头便要打杀宫人,永宁帝一气之下,将他在长明殿关了禁闭,阿妩也随之搬去同九皇子一道读书。
禁闭第三日,二皇子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私逃了出来,携匕首行刺九皇子,刺而不得,又见九皇子殿外数重兵甲包围,转而一刀朝向自己,鲜血喷溅,就此了结。
阿妩对那位病弱的九皇兄没什么印象,毕竟他常年卧病,一道读书的日子屈指可数,见面甚少。
只记得二皇兄自尽时,少年用苍白冰凉的手捂住她的眼睛,那双手,在轻轻发颤。
这日之后,他病情极剧加重,不到半月便魂归西天,杳然而去。
永宁帝悲痛欲绝,亲作诔文,全篇文字阿妩已然忘了,然而其中却有一句——
“儿既玉碎,父尚瓦全,虽行人世,无异魂离。”
这样的句子未免太过伤情,可二皇兄去时,父皇并未有这样的沉痛之语。她那时分不清这泣血的十六字,究竟是文辞粉饰太过,还是悲痛欲涌,欲求一器载之而终不能得。
同年,病来如山倒,永宁帝高卧不起,阿妩侍疾在侧时,常听他梦呓,他在梦中唤“阿芸”,唤“如煦”,两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唤,至于旁人,从未提及。
二皇兄和九皇兄的生母名中均有“芸”字,“阿芸”唤的是谁,难解。而“如煦”儿字,千真万确是九皇兄的名字,怎么也错不了的——他若知道自己最钟爱的这个儿子还活着,又会如何?
阿妩有时静静看着,觉得他好像沉在一场大梦里,不是不记得俗世,只是不愿意清醒。
那两年里,故人接连远去,只剩下一个病重的父皇,阿妩日复一日温书、习字,却觉得自己的年华已然陈旧如窗下的书,左边的读罢了,摞到右边,一如日月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