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起我似乎开始懂得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犹记得爷爷临死前像是失去记忆般不认人,他一个人蜷缩在炕头上,坑头下围了许多亲戚,然后那些亲戚一个个自告奋勇问爷爷,他们是谁,还认得不?
我不太记得爷爷说了什么,认得还是不认得,因为我的记忆被接下来的一件事给占满。
我二姑家的表姐将我拉过去,笑嘻嘻的同爷爷说认不认得这个人,爷爷当时鼻子里出了点气儿,然后用一种不知是轻蔑还是嫌恶的语气说:这就是那个混账,我哪能不认得。
我听完后羞愤欲死,上半身还以一种晚辈祈求疼爱的姿势趴在坑上,脸却已经埋在双臂中偷偷掉泪。
然后抬起脸,大家已经转去话题。我跑到厕所哭了一会儿,表姐又来找我,她也许是觉得我受了委屈,但是我那时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幼时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离别,正是这个表姐,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刚开始学习英语,也许脑袋笨些,她教我题目时我没听懂,然后她朝我脸上一耳光,可我仍旧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是我笨,我不懂这个题目,她打我理所当然。
当天晚上她离开我家,我思念她,所以边看法律讲堂边掉泪。
我这么写出来,用旁观者的眼光看了一下,大致能分析出来,假如我的家族可以用小说构思的方式解套,那么我就是那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炮灰,是父母想生男孩却不慎生出来的一个女孩,由爷爷nainai抚养,为后面的故事情节做铺垫,总之,我从不是主角,因而喜怒哀乐才那么的寡淡。
后来我逐渐懂点事,开始为自己着想,于是在意起那些伤害,我记得nainai跟我说让我千万不要怨我父亲,因为当年有人要抱养我,父亲并没有同意,父亲买了火车票让她和爷爷带我回大西北时,他买的站票,几天几夜,一直站着,看到哪里有座空了就赶紧过去坐一会儿,她觉得我父亲为我付出了很多。
我又一次被说服。
是啊,我的父亲他原本可以把我送人,我本来的命就是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家庭里的二女儿,基本设定是会送人,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但我的父亲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不爱我,没当我是晚辈,他做错了什么呢,我难道能用现代的观点斥责他,说他不想抚养就不要生?他本来就不想生,只不过是想要个男孩,而我就是一个不该出现的意外而已。
我怪不了的。
我没有理。
我相信,我至死都不可能得到一句道歉。
因为没人会觉得亏欠我。
我能记得的事已经很少了。
不过最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在我人生前十几年中,家中一直住的是老旧的房屋,据说是爷爷低价买的,刮风漏风下雨漏雨。
家里能住人的只有一间房,我五岁前都是和爷爷nainai一同住,晚上看完新闻就看央视的电视剧,具体是什么剧我已经忘记。
有一次我们村里的小孩一起在荷塘那边玩闹,刚下过雨,地面上的土壤性感到你只要持续以恰当的力道拍它,它就会变成美人柔嫩的肌肤。
在玩闹中,一位年龄大些的玩伴开始统领我们,指挥要捏房子捏厕所,捏人捏动物,大家嬉笑欢乐,一切都仿佛很美好。
下午三点多,我觉得饿,便回家拿了点饼吃,但觉得干吃太燥了,就揉碎了放在方便面的口袋里,活了点调料,nainai又备了蜂蜜,我觉得幸福。
再回到玩闹现场,那个玩伴向我要方便面吃,您可能不甚明白,其实我们那时都将方便面当成神户牛rou一样的美食。
我心里有点耻辱,因为家中确实穷困,那也不是方便面。
但我跟他直说。
他不相信,他开始辱骂我,说我小气,我没办法,只好将吃剩的从家中拿出来给他,他不信、也许信了,只是因为吃不到方便面而愤怒,因此将怒气撒在我身上,其他的我都可以容忍,但他竟然说了一句关于我跟爷爷之间的事,她说我跟爷爷nainai睡在一起,爷爷会对我、我会对爷爷做那种事。
我那时根本无法接触到性教育,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仍然让我震撼,他那句话让我感觉无地自容,让我再也没办法面对家里的男性。
我的爷爷、我的大伯、和我的父亲以及我的幼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他是对谁都那样说还是单对我一人那样说,但他伤害了我,因为我的爷爷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存在,他博学却沉默,他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虽然临死前他可能怨恨并担忧一无所长的我。
我深觉残忍。
等我开始上学,稍微懂一点人情世故后,我幻想我也见到同我那日一样一个真诚贫穷的脏兮兮的女孩,我根本不可能向她索要什么或者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有的人思维天生就是为了殉道而设置的,也许一句恶言对其他人而言可以用另一句恶言回击,但于我而言,那是不能的。
为什么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呢,他怎么忍心对我做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