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苟言笑,随其左右一年,王新并无众下人那般畏惧,知晓他城府深沉,心思难测,惟有小姐和小公子的事上才得窥笑面,温和得判若两人。
“小人近来都没见爷这么高兴了,”王恒牵马穩穩快步前行,“今晚的宴席散得也早。”
帝京万瓦铺银,满城雪积,朱雀街两旁屋宇高低错落,灯火次第亮如繁星,不时有夜归的车驾疾驰而过,留下两道深似刀鞘的辙痕。
殷瀛洲揣着手炉,厚重狐氅下热气升腾,酒意被冷风一吹,散得七七八八,骑马晃着又生出困倦,懒懒嗯一声,道:“过了年,所有人涨一倍月银。”
——嗬,涨一倍月银!这位爷果真是心情甚佳。
秦家的月银本就比旁处丰厚,岁中岁末又行双倍月银,且每年开春另赏四季新衣鞋袜,若是再涨一倍……王恒盘算着银钱,心中暗喜,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
殷瀛洲一阵风似地刮过游廊,沿途婢女纷纷行礼,暖阁门口早有人打帘,他三两步邁入,发髻松松的美人正斜倚窗前灯下夜读,肌肤白里透粉,如玉生光,红唇未启,顾盼流眄间已占尽人间春色。
袅袅并不起身,只拿眼把他那么一瞟,立时有婢女过来更衣上茶。
殷瀛洲制止她近前,一挥手,把屋内婢女统统遣了出去,方解下大氅,“乖心肝儿这么晚了还不睡,是特意等我吗?”就着她那盏尚有余温的茶水喝了一口,伸手去揉她小脸,佯怒:“你男人回家了,也不知过来伺候。”
袅袅不接话茬,脸一偏,恰恰躲开,垂目轻声道:“脏。”
殷瀛洲一怔,旋即收回手,展眉一笑:“是我的疏忽。”
外间细微水声不断,书上的字似一个个飞离纸面,嗡嗡盘旋。
袅袅找不出甚麽好说辞,一想到还要面对他,愈觉心烦意乱。
殷瀛洲换了家常衣裳,摘去发冠,长发只用一根玄色缎带束在脑后,浣手洁面漱洗妥当,不多时回到暖阁,在袅袅对面坐定,端起茶盏却若有所思。
方才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嫌恶原非错觉。
轻扣一下榻桌,殷瀛洲道:“话本上有何趣谈?也说给我听听。”
“无甚趣谈,不过是些看厌的俗套故事,”袅袅也不看他,恹恹翻动书页,“庄稼汉多收三两斗米麦,便要易妻,乞儿一朝得势龙袍加身,亦抛弃小姐另娶公主,而那等自负有大恩于岳家的男子对妻子则是朝打暮骂,作践到泥里,可见世间男子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殷瀛洲越听眉头拧得越紧,甚麽乞儿庄稼汉,小姐公主的,简直莫名其妙!
他不动声色,端看她要如何。
她摇头轻叹,慢慢说道:“话本里人人都说小姐命好,慧眼识人,跟了乞儿才能做成皇后,可我瞧着,这小姐才是真个糊涂的……”
她今夜冷淡得反常,到底看了些甚麽蛊惑人心的邪书?话里话外,字字带刺,成心惹他不快。
殷瀛洲踌躇满志,想要与她分享的欣喜心思如沃冰雪,渐渐冷了下去。
像是犹嫌不够给他添堵,袅袅再翻一页,似自言自语,又似向他询问,“旁人家的正头娘子都爱买些个歌儿舞女,以供夫君行乐,不若开春我也去物色几位,何如?”
殷瀛洲彻底冷了脸,突然胳膊一伸,从她手中抢过话本,袅袅大惊,急忙起身去夺。
想当然尔,殷瀛洲岂能遂她意。
他站在烛前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盏茶工夫过后,话本一合,“啪”地丢回榻桌上,沉声问道:“你是在敲打我?”
他单刀直入,袅袅反而生了怯,坐回矮榻,攥紧袖口嗫嚅:“我……我不是。”
殷瀛洲面无表情,俯视了她好一会儿,突地自嘲般轻笑一声,似朔风吹过荒原又冷又锐,“我自诩绝非君子,可我待你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你竟拿我当作寡情薄幸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我殷某人就如此不堪你信任,不堪你托付?”
袅袅沉默,唇徒劳翕动一下,却再说不出话来。
……她还能说甚麽呢?
说她前阵子出门,却无意中撞见他与几位同样衣冠华贵的男人前呼后拥地去了长乐坊“照红妆”?说他衣衫头发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说他可是亦动了纳妾蓄伎的心思?说她是否已然……红颜未老恩先断?
她有满腹想好的话,本想借话本之机鼓起勇气询问,却在他的冷漠神情中,烟消云散。
罢了,何苦自讨没趣?
难道非要听到他亲口宣判,她才肯死心吗?
不过一年多啊,儿子还那么小呢,他的父亲便厌弃了母亲,日后要如何?是打算连他也弃置不顾了?
她是不是要庆幸,比起话本里苦守寒窑十八年,青丝熬成白发,眼见着昔日良人另娶佳偶,公主千娇百媚正当芳年,自己却形容枯槁胜似老妪,只做了十八天皇后便油尽灯枯的小姐,她尚有微薄祖产可供温饱容身,荫庇幼子呢?
她秦黛瑶好歹识得几个字,也曾读过一两本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