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累月的消磨和疲劳,一点点,被病魔压得再也爬不起床。她的消瘦,也并非突然变成纸片人,而是一日一日被病魔侵蚀着,只剩一把骨头。
乔立是忽然才意识到,原来母亲已经病得这样重了。
几个中景的运动镜头顺利拍完——凡是需要大面积走位的镜头,王忱的表演往往是Jing准而流畅,这一点高思源已经惊艳到习以为常的地步——接下来,就该拍摄比较艰难的人物近景和反应镜头。
摄影指导指挥着,先将机器架在了屋子内,关好门,拍摄乔立听见母亲咳嗽以后,推开门的动作。
摄影组和灯光还在屋子里忙活,高思源在外面给补妆的王忱讲戏。
“刚刚你进来的停顿是可以的,但情绪不要那么外露,尤其别在脸上做表情,太用力了,稍微收一收。”高思源领着王忱看监视器,替他分析,“你的母亲病不是一天两天,咳嗽也不是今天才咳嗽,没必要这么意外,这里面我最想要的情绪,其实是你被外人点醒的那个劲儿。”
“点醒?”王忱有点不同的想法,“但不管母亲病了多久,孩子都会揪心的吧?乔立这种大孝子,看到自己妈这个样子,哪儿能没点反应呢。”
高思源连连摆手,“不,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人是会麻木的,所谓温水煮青蛙,现在乔立就是那个青蛙,他必须跳出这个水坑,出去,再回来,才能意识到有多烫……懂吗?”
王忱仔细想了想,虽然他不太完全能理解高思源想要的效果,但并不争执,而是选择尊重导演的想法,顺着对的话说:“所以我现在,是跳回水坑的感受?”
“对啊,你看下剧本,前面……对对,这里,工头给你钱的时候不是说过,有病要治,赶紧治,所以他才借你钱,当然了,他借钱给你,也是要给你创造需要用钱的意识和契机,但这个契机从什么地方来呢?从你觉得要送你妈去医院了,这样光吃药,养着,没用了。所以你确实是很着急地进来……但然后,你想的应该是……”
王忱领悟,“应该是我帮不到我妈什么了,她很痛苦,可我的存在没有什么意义,我可以给她倒水、拍背,但这些动作其实于事无补,她的痛苦我没法分担,也没法消退,她就是这样生熬着,我手足无措。”
高思源导演一拍手,“没错!非常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王忱点点头。
高思源导演放心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你去酝酿下情绪吧,我进去看看机位,准备好了让副导叫你。”
王忱老老实实找地方坐下来,开始摸索高导想要的内容。
十几分钟过后,演员副导来请:“万辰老师,您能过来试戏了吗?”
“没问题。”
第96章
王忱身边的许多人, 包括他自己, 曾经一度认为, 在表演上他是毫无天分的。
然而,也包括他在内,很多人恰恰都忽略了, 表演不是一个可以归类于技巧的工匠职业。
人生的经历,思考,情感的变化与融合, 以及对角色共情的能力, 都能够影响一个演员在自己事业上发展的前路。
今时今日的王忱,便是在这十几年的成长中, 尝遍了酸甜苦辣,融成的一个全新的他。
高思源坐在监视器前, 听到执行罗少新喊出了一声“开始”,便见画面中紧闭的门, 猛然被王忱推开。
昏暗的室内,伴随着这个动作,霎然涌进一道光, 而这光里正包裹着乔立, 他从外面鲜亮的、闻所未闻的世界里,回到这个逼仄的小屋中。母亲接连的咳嗽,像是一道劈开夜里伪装假象的惊雷,将一切赤裸裸的现实照亮在乔立的眼前。
母亲病得这样重了,瘦得这样吓人了。
她趴在床边咳得无力, 可乔立却并不能帮到母亲。
监视器里,镜头轻轻一推,便对焦在王忱的脸上。
他的着急是,眉毛微挑,而他茫然得僵立原地,则是眼神的失焦。
画面里,王忱嘴唇以极小幅度地震动了下,像是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就是这样细致的一个动作,立刻将那份复杂而挣扎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刻的王忱,想到的便是多年以前,他向家人出柜的那一刻。
父母病重,却排斥他的帮助。
他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办法,可以接父母到北京接受很好的治疗,可父母并不接受。
王忱想起自己悄悄跟在散步的父亲身后,那时候,父亲的背影是佝偻却平和的。
夕阳远远照在一片林地里,父亲就往那边走,脚步安然,像是明知自己阳寿将近,因为抗拒一个“变态儿子”的援手,连赴死都觉得自己坦然磊落。
那时,王忱低落地想,或许不出现,不打扰,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尽孝吧。
正如此刻的乔立。
他是那么舍不得这个从小就偏爱自己的母亲,他在这个村子里,曾经是那么多人眼里,母亲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