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他几乎喜极而泣。他对自己说,青箫,你原也不该痛苦地活。只是在产婆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玉箫身下的血无法被止住时他忽又感到被拽回他努力想要逃离的黑暗的夜。他撇下孩子匆匆跑去,一进产房就一脚踏进血水里,淹没他的膝盖。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就像她当年不顾一切的地扑进他的怀里一样,他捧过她的脸,她面容如花绽放,如熟睡的婴孩,只是不再吞吐安稳的气息。他掀开被子,这才发觉她下半身早已在血水里泡得无法辨认。悲痛让他无法流出眼泪,他只是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玉箫,玉箫,他知道他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她的劫,他在二十四桥的时候就隐约预感到了。他抚琴、弹唱,只有一句的歌词反反复复萦绕在他生命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她走得这样急,这样快,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混沌的迷乱之中,不分昼夜不明昏晓。在她下葬的时候,他推开棺盖,发现流干了一身的血的她看着如此苍白衰老,昔日美丽的面容迅速起皱,四肢干瘦如柴,连她曾经丰盈雪白的胸脯也只剩两个窟窿,上面有蛆虫爬噬。他这样定定看了一会儿,就叫人合上抬出去了。他抱着孩子站在大院里出神,发现埋着落梅阳物的血梨花开得更加旺盛,露珠落在花瓣上滴下的水都是血。他看着那孩子的面容,眼底窝着一抹绿影,眼角是翠色的鳞状的痣。
张才子是在听人说了玉府的事之后不分日夜地赶到这里。十多年前他就听二十四桥的老妈妈说青箫送去玉府给人折磨致死,叫他不必再去见他。他如霹雳般杵在原地,半晌才苦苦哀求老妈妈让他见一眼儿子的尸体,她诓他说,他染上天花,脸叫人给烧了,你去看也看不得什么,随便哪具尸体都可能是你儿子的。张才子失魂落魄地回去,后才听说玉府的六爷叫人药死,而药人的就是他最钟爱的箫爷。他逢人便抓着那人衣袖问道,你知道玉府箫爷么?他是不是没有死?这样问了十多年,他十多年没得答复,终有一日在一个渔夫身上问到,他说玉府遭了劫,但箫爷和他爱人活下来了。张才子道,果真么?果真么!老天有眼!那箫爷可是我亲生骨rou!又有旁人补道,谁说没死?箫爷房里的姑娘难产大出血死了,如今玉府只有箫爷一人并一个克母的孩子。她死的那天,我在河里洗衣服淘澄鱼rou的水都是红的。人又说,死的是箫爷罢,我上次还见玉府有女人说笑的声音,那合该是箫爷房中人罢……
青箫整理了玉箫的衣物,恍然发现那些衣服与他是如此相熟,就好像他曾经穿过它们一样。他到落梅房中取出剩下的胭脂果粉,齐齐地抹在脸上,还画了玉箫的柳叶小眉。他往镜前一站,镜中的美人儿分明就是玉箫本人。青箫大喜,对着镜子道,玉儿,你回来了。又自问自答道,是呀,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我放不下我的心。青箫在那一瞬感到自己和玉箫合而一体,他自问自答的娱乐让他免于在深沉的悲痛中永久沉湎。他时常对镜自省,发觉他模糊了的性别让他能够给死去的爱人一个栖息的安宁之地。他笑起来,弹琴唱跳,与自己相拥,就好像还抱着那日熟睡的她。身边的婴孩大声哭泣,他将琴弦一根根拨断,对着月夜用她的声音大声与园中的菖蒲花谈笑风生。
他再次打开玉府的大门的时候,一阵陈年的酸霉味儿随风冲出院门深闭的宅址。张才子站在他面前,一如他阻止他入玉府的那天。他看见面前的美人儿时错愕万分,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儿子。青箫在看见父亲的那一刻瞬间将遗失在二十四桥的记忆都捡拾回来,二十四桥里的一切人事他都忘不了。他抬眼看他,看他面上的髭须果然如自己想得那样长得比龙须还甚,他又记起母亲泪眼灯花落弹琴叹息的神态。她面前珠帘层层叠叠,他拨开一重重还是看不清她的容貌,直到最后一层,他猛地闯进去,那弹琴悲鸣之人抬起头,他看到的却是玉箫的脸。一双眼睛油汪汪地印着他眼里的绿影和眼角的绿鳞。他忽然泪如雨下。
“走,爹带你离了这里。”张才子一把抹去他脸上的脂粉,拉住他的手就要往外走。青箫点点头,一只脚刚踏出玉府的门,忽的想起什么,又跟张才子道,等下,青儿还没来。他又折身去了房中,将那哭泣的婴儿抱出来,交给他父亲。张才子怔怔地看着这孩子,他眼中的绿像是要随眼泪流溢而出。您好好看着他,青箫道,我还有东西落在里面,安顿好我随后就来。张才子点头。青箫又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入门,他去了自己房中,将那青蛇放了,从抽屉中取出菖蒲花根碾碎了的粉末,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步步往菖蒲花丛里走,每走一步,就往嘴里送一口花粉。
青箫自踏入玉府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头戴菖蒲花、簪象牙木梳弹琴唱歌儿的日子彻底一去不返了,他在二十四桥艳压群芳的时日短暂一如他母亲大红衣柜上玻璃缸里闲置的青鱼的生命。他的一生短暂,痛苦像繁密的荆棘丛,但他离开的时候是温柔娇媚的菖蒲花丛接纳了他。他一生有两次死而复生的时候,一次是在她刚入玉府的午后,一次是在他即将死去的现在。他唱着二十四桥明月夜,脑海中浮现她的可爱面容,眼前出现一条浑身青鳞的龙盘旋直上九重霄。他在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