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群分,而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的妹妹观音,值得天下间最好的。
已是亥正时分了,萧罗什怀着想定的心思,“噗”地一声,吹灭了榻边烛火,此处寝室陷入黑暗,与窗外夜景同色,而深宫之中、皇后殿里,有灯光渐渐燃起,点灯的人,不是宫侍,而是当今天子,他不知已在这黑暗中独坐多久,直至皇后归来。
醉中的皇后归来,被陪侍皇后娘娘出宫的宫女,扶搀入殿,宫女们见圣上在此,俱不由惊惶,但圣上仍是平和如常,只是一边亲自点灯,一边吩咐她们伺候娘娘梳洗上榻。
圣上从不在皇后娘娘宫中过夜的,将醉中的娘娘,伺候上榻的宫女们,见圣上竟似没有要走的意思,原先的惊惶又添惊讶,彼此悄看一眼,见圣上并不问皇后娘娘去了哪里、又为何醉成这般,只是轻摆了摆手,俱按下心中惊诧不安,垂首退至殿外。
灯树柔光拢在绯色帷帐处,滟滟流红,宛似大婚之时,皇帝人在榻边坐了,看皇后醉颊酡红地香梦沉酣,面似芙蓉,绿云堆枕,醉睡的神色十分之安恬,不似平日冷淡清傲,总似蒙着一层霜雪,远远望之则觉寒凉。
他人在榻边,也不知如此静看多久,心神恍恍,似又回到少年之时,那时,他这雍朝太子,早已结束了幼时被各方争来夺去作为筹码的傀儡生活,但,也不过是从颠沛流离的牢笼里,换到了另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中,清河王叔之死,对他打击甚重,也令他对宇文氏,恨意极深。
恨意极深,却也不能展露分毫,仍只能每日与“奉礼”的宇文焘,上演君臣之道,一个假作忠良,一个处处谦恭,那时,北境已平,北雍民众皆在传他这傀儡天子的皇位,坐不久了,跟随宇文焘的勋贵朝臣们,也纷纷按捺不住,建议揽掌北雍大权的宇文焘,取而代之,逼他禅位,日日心境沉郁至极的他,在那年年底腊八日,出宫散心,于落雪纷纷的明月桥头,遇见了一名擎伞而过的少女。
他说,他叫林琅,她说,她是顾莞。
那是他自有记事以来,最为快乐的一个晚上,在当时那样刀悬于颈的危险情境下,那个夜晚,他更是纵情,颇有拼尽余生之欢之感,暂放下心头一切的重担与忧思,不做赵棣,只做神都城中的一名少年郎,那个晚上,在少女顾莞面前,他不是少年天子,只是初心萌动的少年林琅,陪她走在神都城的大街小巷中,擎伞赏灯,踏雪夜游。
夜深人散之时,将要分离,原先熙熙攘攘的长街,空空荡荡,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纷飞的白雪,在一笔墨摊旁,她将一道折好的红笺,放在他的掌心,望着他道,笺上,方是她的真名。
旁的话,她没有多说,转身离去,红氅掠起风雪,如一支傲雪凌寒的红梅,他知悉她的意思,却没有打开那写有真名的红笺,没有在知晓她的家世来历后,与她进一步深交,进而上门提亲,回到宫中的他,望了那折着的红笺许久许久,最终,将之锁入匣中,从未打开。
他不能误了她,他是个笼中人,还是随时可能丧命的笼中人,不应将她同样拖入笼中,陪着他日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当嫁个好郎君,喜乐无忧地过好这一生,林琅只是个相识半夜的陌生少年,不值得惦念,应很快抛之脑后,不再想起,她应如尘世间所有幸福的女子一般,嫁得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岁月静好,而不是踏入天家,陪着他朝不保夕。
他在心里想定此事,却还是会时常想起,想起那半夜,想起明月桥头,想起少女顾莞,而外界时局变幻,甚嚣尘上的“自立”一说,最终没有被老谋深算的宇文焘所采纳,宇文焘没有逼他禅位、而后杀之,而是仍做“忠义之辈”,并将他的长女,嫁他为后。
繁冗复杂的帝后婚礼上,他仍是一个傀儡,四肢百骸缠满枷锁,北雍身份最高贵的傀儡,一道道繁复的礼仪中,心境郁沉的他,望着对面以扇障面的女子,有几瞬恍惚之间,竟感觉身前之人是她,他是在与顾莞成亲,在踏入满目赤红的洞房时,他双足如束铁链,一步步走得沉缓,可在望见灯树旁的红衣新娘时,竟又忍不住心神微恍,想那新娘是顾莞,定定地顿住脚步,仿佛不踏足近前,这梦,便不会碎裂。
不远处的新娘、宇文家的嫡长女,对这一日的繁冗礼仪,似已忍到了尽头,既天子走入、诸侍皆退,便不愿再作态,未待他如仪念却扇诗,即纤臂轻移,似要直接将障面的团扇拿开。
他望着那画有牡丹的泥金团扇,心想,梦该醒了。
他等着一张陌生的脸庞,可团扇移下,那面容却是那般熟悉,因他在心中,已不知念了有多少遍。
不是没想过此世与她仍有些许缘分,那或许是他身死,至她耳中,成了一个与改朝换代有关的陌生人的消息,也或许幸有命存,许多年后,他在明月桥头望见她,远远地看她和她的夫君孩子,含笑走在一起,而不是这般……这般相见……
不管想得有多清醒,心底还是存有小小希冀,盼着此世能与她再次相见,只没想到,再见的时候,竟会是这般绝望。
满室的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