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又对临海公主微微颔首,而后双眼环顾,向周遭缓缓扫了一圈。
当他的视线落在司马衍身后小轿上的无忧,以及一旁宫人手中托着的那颗大花球时,他的神情忽而一变,极为淡漠疏离。
只听他以一种极淡的语气道,“重九庆功宴上满座嘉宾,虚位以待,只等陛下入席。”
说着,他短暂地停顿一下,口气上却是不容质疑,“若无他事,还请陛下速与老臣归位。”
从小到大,只要大舅发了话,司马衍向来便是只有听从的份儿。
即便,他的心中有百般挣扎,千般不愿。
从无忧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少年天子的侧颜,他的容色似乎一如往常,可那紧绷起来的下巴,紧抿起来的嘴唇,无不透露出他心内的不快。
她凝视着司马衍,庾亮身后的桓崇却正紧盯着那一方小轿中的她。
小女娘一手握拳,正抚胸口。她略略歪过头去,双眼一眨不眨地,只看着那默然不语的小皇帝。
等她敏锐地注意到人群中的视线,再歪过两团小发苞回望过来时,桓崇眼光一闪,却是飞快地敛下了眉目,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站姿笔挺,双眼微垂。
好像从刚才到现在,他一心都只专注地在研究脚下的路板。
... ...
司马衍梗在原处,他一言不发,周围的气氛徒地便僵了起来。
重九庆功宴,主要为得是褒奖陶侃部下的荆州将士。这并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宴会,他只要去露个脸,说句话即可。
但大舅尊礼重法,最重规矩,他先去送过杜陵阳,再来寻无忧送别,迟到一时三刻也确是不争的事实。
他本来想,只要无忧把那花球收了,他便自会赶回席上,没想到大舅竟亲自带人过来寻他。
见司马衍毫无动作,庾亮语气渐沉,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他事牵挂?!”
司马衍偷瞄了无忧一眼,他猛地抬头,刚要作答,转眼间却又见数人从对面徐徐而来。
这一拨人的领头者年岁更大,但其周身的气度很是潇洒。
当先那人手持羽扇,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屐便发出了“咯吱”的声响。那人便在这“咯吱咯吱”的配乐中,半是揶揄地发声,“今日重九佳节,元规亦是毫不放松,如此谨礼?!”
那群人很快便走到了众人跟前,无忧注目一瞧,发现方才参加戏射的王家二郎,正面无表情地跟在当先那人的身后。
... ...
“王与马,共天下。”
这句童谣,连现在的江左小儿都能朗朗唱出口。
马,指得便是晋廷王族司马氏,而这王,指得便是南渡的大族琅琊王氏了。
为首那人正是王导,他既是现今一代琅琊王家的家主,也是庾亮在朝堂上最大的对手。
王导其人,与司马氏交情匪浅,他历经了元、明二代,而如今的司马衍是他辅佐的第三位江左皇帝。
也因此,司马衍对王导极是尊重,他恭敬颔首,道,“王公。”
王导侧身不受,他先对着司马衍回了一礼,再微笑同众人问好,“元规,文盈,你们都在。”
相比常年镇守荆州,不在建康的陶侃,王、庾二人,同居朝堂,又各自为家族利益争斗,隔阂更深。
王导来了,庾亮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了去。
只见两人视线交锋,庾亮笑容淡淡,“真是好巧。王司徒,你也过来了?”
王导微一振衣,跟着笑道,“陛下不至,枯坐未免无聊。”说着,他侧头挥扇,向自己身后的一众少年郎君指去,“老夫便携子侄出来走走。”
王导的视线,虽不如庾亮那般锋芒毕露,但他亦是一面回话,一面向周遭众人细细打量。
而同庾亮一般,他目光最后的落点,亦是从司马衍的身上滑至半掩在其后的无忧身上。
只见王导默了默。而后慢悠悠地挥了下羽扇,从容道,“陛下若实有不便,臣等可先行告退。等陛下忙过,宴上再见不迟。”
... ...
庾亮、王导,在场的二人,哪个不是浸yIn朝政多年的老狐狸?!
曹统在心中几乎是将那司马衍骂了千万遍。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既然无事,那吾便同家人先行告退了。”
他刚对众人做出个“请”的手势,司马衍忽地抬头向他喊了一声,“姑父,且慢!”
司马衍的神情越是真挚,曹统的牙根越是恨得直痒痒。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脑中的冲动,却听司马衍道,“姑父,大舅,你们稍待,阿衍...只需一会儿便好。”
说着,他伸手取过了那宫人托盘上的花球,转向无忧。
他的声音轻轻,其中语调却是无比的认真和十足的歉疚,“无忧,今日是我不好...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你收下它,就当做原谅我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