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瞧。眼神中的情绪也不是昔日潋滟而缠-绵的春波,反而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爷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
宝玉如梦游般晃晃荡荡回了房,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瞪着床顶那素绡纱帐,喃喃道:“这也实在太过奇异了些,定是我还未完全睡醒的关系......”
他闭上眼良久,又猛地重新睁开。然而看见的,仍然是晴雯那张颇为艳丽的脸。
还有那个异常刺眼的喉结。
晴雯伸手去拉他:“爷,快些起了,要去与老太太请安了!怎么又回到床上来了?”
他说话时,那小巧的喉结便在宝玉的眼前动来动去,像是个小球般轻盈地上下滚动。而他乌亮的发都散落在了宝玉脸侧,柔柔地在他脖颈处拨弄着,像是有极微小的电流从这发丝碰触的地方慢慢蔓延下去,呼啦啦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来。宝玉忽不由得浑身一颤,舔了下唇。
就在这时,那无字天书也紧跟着飞了起来,于空中左右抖动了下,随即欢快地掀开了第二页,上面赫然是乌漆墨黑五个大字:
【晴雯。
欲采菊。】
宝玉:......
他猛地弹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便将晴雯推开了。倒将晴雯吓了一大跳,睁着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诧异道:“爷?”
“你说的没错,”宝玉勉强道,“我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活像是后面有什么极可怕之物追赶着一般,飞也似地跑出了这院子。
无字天书悠悠飘在他眼前,上书:【你跑什么?】
宝玉跑的气喘吁吁,丝毫也不愿搭理它,只轻声地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
他甚至不需要再去询问晴雯那究竟是欲采何菊,毕竟他前世也曾荒唐过,并不是凡事不懂的公子哥儿。只是这句话中隐藏着的意味,才是真正令他觉着惊慌的东西。
一个袭人,一个晴雯。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为何我身边伺候的皆是男子?”他问。
无字天书簌簌抖动了下自己的书页,随即飞快地现出几行字迹来给他看:【你出生之际,便有个癞头和尚说了,你是不能有除极亲的亲人之外的Yin人相伴的。这才特意寻了些身世清白的男孩儿,从小送进来,充了丫鬟的名儿伺候你。】
宝玉:......
等等,这和我想象之中的重生完全不一样啊!
他原先的晴雯和袭人呢?他原先满院子莺莺燕燕鲜花嫩柳一样的女儿家呢?
【天意如此,】无字天书慢悠悠显示道,【非人力可改也。】
宝玉沉沉吐出一口郁气来,思索一番,如今这般,总强过前世那种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被人夺了,看着自己心尖尖上放着的人儿凄凄惨惨病逝,看着贾府将自己最后一丝富贵荣华也燃烧殆尽......
如此一想,他却又心平气和了许多。想及前世已然去世的贾母,便忙忙抬起脚来,去贾母住的院子请安。
贾母一向最为疼爱于他,真真是视若心肝宝贝一般,恨不得日日捧于手心之上。若是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第一个念起来的,必然是宝玉的名字。
宝玉也知,只是他先前一直也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独一无二的宠爱,因着习惯了这明朗春日涓涓细流,所以,这一切于他眼中,都变得无甚特别起来。
可直到凛冽寒冬来临,宝玉方才知晓,这份情意究竟是怎样熨贴而令人心生感动——此生,他怕是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会慈和地笑着满足他全部的小要求。
他进贾母房中时,贾母这日带了秋鼠的昭君套,着了绛紫色缎绣玉堂富贵皮袍 ,又靠了只秋香色的大引枕,与立于旁边的鸳鸯说些什么。鸳鸯拿小木槌一下下替她敲着腿,贾母微微眯起眼,觉着甚是舒服。
“鸳鸯,再重一些。”
小木槌的力道依言更重了些,贾母吐出一口气,只觉得通体顺畅,睁开眼来:“你这丫头,力道倒是拿捏的刚刚好——”
这一看,她不禁就愣了下。跪在她膝前拿着木槌的,哪里是什么鸳鸯,而是唇红齿白面如满月的小公子哥儿。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宝贝孙子。
“哎呦,”贾母又是笑,又是心疼,忙将宝玉拉起来,“你哪里做过这种事!你身娇rou贵的,倒小心捶的手疼。”
她又嗔着鸳鸯:“你也是,怎么也不说一声,就由着他来?”
鸳鸯见贾母面上都是挡不住的笑意,那笑都深深浸入了她每一丝皱纹之中,将那些浅浅的沟壑都悉数填平了。便知她心内是极欢喜的,不过是口头上装着生气罢了。鸳鸯自己也不由得抿嘴一笑,道:“宝三爷不让我说呢。”
宝玉笑嘻嘻凑上来,望着贾母如银的白发,亲昵道:“不过是给老祖宗捶捶腿,这本来就是孙儿该做的。老祖宗若是喜欢,孙儿天天都给老祖宗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