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难得脱离开家族压给他的使命之余,在人间窥得的一点轻狂少年真味。
却也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
留春如同抹了黛紫色口脂的嘴唇开合:“是许大公子你害了釉梅啊。”
许志博眼神茫然起来,只觉得额角的伤口都变得麻木,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棉花团所隔离开来的另外一间屋阁。
什么都再看不清楚了。
可是,有另外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尖尖地叫道:“这都是迁怒。”
“釉梅是在替你顶罪。”
“如果不是你自信满满应承下来赛龙舟的事,打包票说自己会赢,也不会让釉梅落得这个下场。”
“都怪你。”
“全怪你。”
“这都是你的错。”
头晕目眩之时,许志博好像又回到了弱冠之年时父亲和他谈话的那间小书屋。
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他行过加冠礼数之后,他的父亲高大的背脊忽然驼了下来,眉目也浮现出苍老之色。
他的父亲重重地拍上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对他讲:“吾儿志博,许家的未来就都靠你了。”
“你成,则许家盛。”
“你败,则许家亡。”
许志博父亲眼神中寄予的厚望令他甚至畏缩想逃,可是他的父亲却牢牢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满怀信任地嘱托他:“要知道啊,阖府上下百来号人,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基业,就全都靠你了。”
“我知道吾儿智圆行方、运智铺谋,必不会让我们失望,对吧?”
“对吧?”
“对吧?”
那一日午后的场景就如同厚重的沼泽缠绕在他的身上,令他终日摆脱不了。
直到那天华灯初上,荧火晶莹之下,少女露出了个巧笑嫣然的样子向他俏皮地屈膝。
“许大公子,多谢您能传授给我这样妙的法子。我无以为报,这青团子不打眼,可是味道还不错,希望您闲暇时得空尝一尝。”
当时的他是否也曾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就算自己要背负上家中的重担,可好歹也可以帮助一个女郎脱离家中庶务的繁琐恼人,能过上轻松一些的好日子呢?
釉梅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个他将自己的梦想所寄托、真切希望能有个美好未来的半个自己,是他难以补偿的晦涩遗憾。
许志博一定会让釉梅,会让世上的另一个自己活的自由而快乐、再不用为世事烦忧挂心的。
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吧。
“对吧。”
“对吧。”
“对吧。”
父亲慈霭而饱含着热望的声音、少女轻巧如百灵鸟的愉快声线、年轻的自己豪情壮志的心中默念,无数道声音或浑厚或娇俏地裹杂在一起,全部疯狂地在他的耳边回荡,最终合而为一。
“许志博,你会做到的,对吧?”
更漏声重,月色斜斜照进深巷。
留春讶然地递过帕子,柔哑的声音都放轻————
“许大公子,你怎地哭了?”
被这柔和声音唤回,许志博再也忍不住,像个稚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颠三倒四地说:“不对,不对,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做不到啊。
他努力了,可是真的做不到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迫他呢?
这些年压抑的苦闷终于有了放闸的缺口。于是泪水便混杂着才凝固的血迹往下流,染脏了他月白色的衣衫。
许志博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疯狂地摇头。
仿佛闭目塞听,就可以远离这个令他想要即刻逃离的无望人间。
可是偏偏留春还在,她枯瘦的手指一顿,伸出去的细瘦胳膊上,是纱制衣裙遮不住的斑驳鞭打过的伤痕。
屋外风声大作,仿佛有粗重的男声在要烈酒和三两美妾,又似乎有人在呼喝着将谁的尸首卷裹走。
可是,此刻的留春都懒得打开那浸着疏蕊薄香的窗扉去细探。
留春扳过流泪不止的男人的头,细细地用洁白如月华的帕子擦去他脸上血污,将那颤抖的手中几乎要捏碎的团子丢掷开,柔声劝哄:“这团子不好吃,咱们就不要了,好不好?”
那夹裹着他所有意气风发旧年岁的糕团,被孤零零扔到了屋苑蔓延上青苔的晦暗角落,从此所有少年意气都休得再提。
许志博将头缩进女人瘦弱的怀抱,整个人像是小鸡仔一样战战兢兢地抖动着幼崽的绒毛。
似乎藏起来,就不必再去面对这惨淡世间。
留春拢过他的杂乱发丝,轻声劝哄:“不要怕,全都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男人终于收了泣音、勉强恢复平静后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与丑态。
许志博怔怔别过头,不敢看她。
可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