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装作没瞧见她脸色,默默抠掉了衣服上粘的糖饼,把侄子抱起来,沉默了会儿实在找不到言语,便问她大哥呢。
“去营里了。”她没好气地伸手把儿子抱回去,抬眼看了看我,眸子竟有些忿然不甘,只道了句小叔子请好,便往扭身后院去了。
我在石板道上站着愣神,心想果真花木方塘小,楼台宅院深。从前听说京中高门贵第妯娌恩怨皆因中馈宅院而起,我从不信,现今我是不得不信。
我也不是不明白我大嫂是何故变成这模样的,毕竟她当是嫁进来后才知道我们钦国公一家子是真要造反的,彼时木柴烧作了炭,青丝落成了灰,顶好脾性的黄花姑娘送进我大哥的洞房,想退婚也来不及了。
幼时有一回我娘做寿,我曾偶立在此处石板道上听我爹在南跨院儿里同大哥落训,说大哥成了家也没个正形,成日往外跑。
那时大哥方娶了大嫂,大嫂脾性还沉稳出挑,尚没被家道琐事折磨尽了贤良,而我心智刚开,八、九岁大,将将能听懂些大人的话里有话。
我听见院儿里大哥耷着声音同爹哭了一声,“爹,云烟儿是个好的,我也知道。”
云烟儿是我大嫂的闺名,大嫂姓柳,这端的是个清风淡月的名字。我娘从不许我沾染后院儿琐事,我却一向颇为好奇,那时听闻大嫂名讳,心想这是不是听见了家中的秘辛,竟还有些兴奋,便放下手里的木陀螺和小鞭子,趴着门缝偷偷往跨院儿里瞧,却见大哥一膝盖在我爹面前跪下去,满脸是泪道:“爹,我不想反了,爹你救救我。”
此言将我惊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心胸都凉透。
……反者乃叛,叛朝背国者皆诛。我从小被京中小辈背后里说我爹要反,深深懂得这反字何意。
我期待我爹说些什么,哪怕仅是否认这个反字也好,可跨院里我爹沉闷而老稳的声音却像道锈钝了宝锋的破锯子,几乎将我耳朵里锉得鲜血淋漓。
“老大,这油锅里都煮熟了豆腐,你现在说此话……还真晚了。”
【叁叁】
我垂着头看着地揪着衣摆梗着脖子,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停停搁着,我却觉得它们自抽着狠狠转起来,转到我眼花缭乱头脑昏沉。
抬眼看顾间钦国公府这廊子亭子院子景致一等一的好,是歌尽春风绿了树梢,是舞底扬袖红了枝头,宾客尚在前院笑,高朋喧嚣皆可闻,满园香卉贯鼻,各地奇珍络绎,林间树下我大哥二哥曾领着我跑过,娘坐在海棠下替我缝袍。
许我不知滔天权势荣华功禄几多重,怎教人尽可抛却高门宅邸天lun乐事悠,我从小恨不能化了泥水融在此中,哪怕不哭不笑一世,就此纨绔酋游老死一生,也都心甘情愿。
我从不信我爹真会反,从来都没信过。
我想站起来,想抬手去抓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昏花氤氲中却屡试屡败。
沈山山从地上替我捡起那两样儿东西,白了一张脸捏进我手里,抖着声音道:“稹清,我……我们接着去玩儿罢,要不,我给你扎风筝也成。你……你先起来。”
我知道他也懂那反字的意思。
沈山山汉书左传四岁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当故事讲与我听。
他懂的比我还早多了,亦深多了。
【叁肆】
我被大嫂那一眼瞧得心烦意乱,走回自己院儿里叫徐顺儿开始拾掇东西挪窝去东城皇上赐下的新宅,一道看着人四下走动,一道回想起那御史台折子来,只觉后脑勺疼得像被谁敲了记闷棍。
梁大夫的上疏何其紧要,皇上何故要当着沈山山的面过问我区区中丞,说白了是提点我警醒我爹收敛些罢了。
不然沈山山一家就得跟着遭殃,我料想必然必然是这样。
屋子另头徐顺儿知道我挪窝之事在我爹那方铁定不好收场,他不大怕我被打,估摸是担心自己挨打,故将我东西拾掇得慢如刑部出案,零零碎碎尽拣些破玩意儿,正经东西没怎么动,少时拉着个木箱子问我:“爷,这一箱的旧风筝还要么。”
我脑子里的千丝万缕正快织成张破布,徐顺儿这问却像把刀子,挥手一劈就将这破布割作了两截儿,一截儿灰一截儿黄,我在当中青了脸奔上去一把合上那破木箱子:“收别的去!”
徐顺儿吓得扑爬跟斗冲出我屋,留那木箱里各色风筝横横竖竖糊得花里胡哨扎在我眼里。
我落眼这么瞧着,只觉若我伸手在当中一捞一摸,断绳都能缚断我指头。
【叁伍】
锦瑟华年,月桥花院,琐窗朱户,我守着这箱子断线的风筝,一晃一年两年三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
沈山山给我扎了二十年风筝,我钦国公一府上下却只带给他灭门的祸。想到此我一腔热得恍若灯盏无油焰烧心,落到底处,却又是他当年提着蹴鞠走出宫门的人影,冷若秋风贯地卷百草。
是我对不起他,从来都是我对不起他。
【叁陆】
下人拾掇太慢,我干脆自己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