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无法装卸,每一日都是巨额亏损。工部局压迫上海学生联合会要求他们停止游说罢工罢市和反日宣讲,学生会差点解散。然而他们突然收到资助,搬离公共租界,进入法租界。
罢工从日厂蔓延至英法租界,水厂,电车,钢铁机工,烟厂,汽车公司,轮船码头,铁路,电话公司,最后事态发展到上海各银行钱庄停止营业。
上海国民大会通告:罢工之目的,全在推倒北京政府,徐世昌段祺瑞必须下台,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淞沪护军使卢永祥电请北京政府务必顾全大局,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免职。
六月底,明锐东死于暗杀。
法租界巡捕房取缔上海学生联合会。
商界抵制日货行动失败。
明诚忍不住翻身,看明楼。明楼的侧脸在幽暗的夜中仿佛凌厉孤独的雕塑。
“大哥,我跟你一起法国上学行吗?”
“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去法国。”
“我觉得,法国有我要找的答案。”
明楼没说话。
明诚的声音很低。他正在变音期,并没有成为鸭子,声音温柔地转向厚重深沉:“大哥,外滩那里的高级公园不准中国人进。门口竖个牌子,第一条说不准宠物狗进,第七条说不准中国人进,除非是那些洋人的仆人。”
明楼沉默。
“我对那些洋人充满好奇。他们可以做成许多事,他们有许多东西,中国为什么就没有?大姐跟我讲,当年礼查饭店是上海第一个安装电灯泡的,几乎所有上海人,挤到那里看电灯。老城厢拆城墙也是,城墙扒了,对着北面‘洋鬼子’的地盘,一穷一富那么刺眼。大哥,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中国,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怎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明台发现老大老二眼睛下面都是黑的,立即告状:“大姐他们俩晚上不睡觉!”
明诚瞪他:“我们俩准时起来了。”
明台生气:“其实我也可以晚点睡。”
明镜道:“你敢!”
明楼板着脸,把一个哈欠憋回去。昨天……今天早上他们俩还是眯了一会。他身体里铁打的生物钟命令他起床背书,明诚被他的“肃肃君子,由仪率性”惊醒。
明台吃完早饭要去同学家玩,明镜上班顺路把他捎去。明楼和明诚也出门。明楼没开车,他们俩坐电车,然后步行。
好好逛一逛他们的家乡。
早上若非有事,还是走大路的好。明诚想抄近路进里弄,被明楼拦下。远远地走过去收粪车,平民百姓家的家庭主妇纷纷把马桶拎出来。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下水道,一天的卫生就靠早上。东南风一吹,味道扑面而来。
明诚差点忘了。以前都是他负责倒马桶的。
走在弄堂里,有些人家门边墙角晒着一些贝壳状东西,有shi有干,千万不要碰。那是刷马桶用的,在马桶里用力搅,把脏东西刮下来。刷干净马桶捞出来晾着,等下次再用。邻居间可以借着使,要还的。
早上的关头过去,街口有叫卖吃的。
“小混沌吃伐?味道鲜得来!”
“刮勒勒松脆,三北盐炒豆!”
叫卖的小贩,瘦,黑,干枯,挑着巨大的扁担,一步一步压榨自己骨髓里的气力。
至中午,逛到虹口菜场。虹口菜场属于庞大的室内菜场,三层楼,一千八百间店铺,食品百货家具甚至有游乐设施。漂亮的庞然大物趴在电车站旁边,老老实实看着川流的人群。菜场干净漂亮,菜场周围有些矮小肮脏的老太婆瑟缩地佝偻着,眼巴巴看向每一个提着菜篮子出来的客人。
有些人买了鱼,懒得收拾,就让她们杀鱼去鳞。这些老太婆一身鱼腥味,身上徒劳围着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围裙。她们杀鱼是免费的,只要留下鱼鳞鱼内脏,攒齐一桶去下脚回收站换一点钱。
明楼和明诚站在马路对面的电车站,默默地看她们颤抖着杀鱼。
虹口日本人多,穿木屐的女人小步小步行走,穿学生制服的青年坐在电车上看书。一点也不像在上海,反倒是像在东京什么地方。日本人是恬静安然的,也是温柔有礼的。有一个什么人被明诚盯得不自在,甚至微笑着冲明诚趄趄身。明诚再转头,杀鱼老太婆被日捕印捕轰走,地上还有来不及收起的鱼杂。
明楼从头到尾完全不发表任何看法。
明诚觉得奇怪。他生长在这里,今天好像第一次认识这里——不对。不是这样。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忘了而已。
下午溜达到老城厢,民国三年为着拆城墙也起了轩然大波。上海县城羡慕租界繁华,有人要拆城墙,尽可能消弭华界和租界区别,同时腾出地方赶紧修路。另一部分人大骂想拆城墙的人是“数典忘祖”“破坏历史”“毁灭古迹”。这些城墙明朝就立起,差不多是置华亭县的时候。因此这些砖墙就是上海县城的历史,中国人最重历史,历史就是中国每个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