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韦后不会明白。李显明白,在房州,她代表不肯出头的自己,在一次次应对来自神都的试探时,锻炼出旁人没有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近乎疯狂,她怕极了看不清楚的未来,自己无法掌控的未来,也怕极了那最高权力落入别人的手里。李显可以想象,根本不是安乐要做女皇,而是韦后在垂涎这个位置,利用女儿这更容易被利用的名位罢了。也许在韦后看来,李显出面保燕钦融是在小事上与她争执,李显却知道自己出面时作出了多大的努力,鼓起了多大的勇气,而燕钦融暴死,韦后竟然已经连装样子都不肯,大笑而去,丝毫也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
☆、第九十六章
大兴宫神龙殿内,李显正在用晚膳。
这是李显的底线,也是他做这个皇帝的守则,可他每次退避一步,韦后就逼近一步,直到逼死了重俊,他咬死不立皇太女,又逼死了燕钦融。皇太女也是李显的底线,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如此坚定,却如此坚定地不让安乐做这个皇太女。他明白能力不足的人坐在储君位置上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安乐一旦上位,不仅连婉儿都不会支持他,更是害了安乐自己。就算他做不了一个好皇帝,从一个好父亲的想法出发,也断然不会同意实现安乐的野心。
上来就主动承认错误,倒让李显好不容易强硬起来的心又软下来了。他记得他因为裹儿生在去房州的路上而一直对这个小女儿怀有最深刻的愧疚,“裹儿”这个名字就是对一个不称职父亲的控诉,因此总想护着她,总想给她别的孩子都没有的爱。所以裹儿从小就任性,再任性,也是与父亲血脉相通的
原本皇帝用膳这种事,都是由皇后张罗的,左拥着香儿,右抱着裹儿,好像什么灾荒和兵事的烦恼也没有了,或者偶尔叫上婉儿来陪着,李显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死了也值得。
“不瞒你说,我在卫尉府任事,也曾交游过几个戍守宫掖的将军。宫苑总监钟绍京将军说,自从燕钦融死后,皇后便给宫中换岗,引她的堂兄韦温掌宫中戍卫,韦温便安插韦播、韦璇等到十六卫中,宫里的禁军都挂上姓韦的名号,实在引人担忧。本来士兵们是替朝廷卖命的,谁被放下来做将军也无妨,然而诸韦不会做将军,常常仗势欺人鞭打士卒,万骑营可是有身份的子弟才能进的卫所,也被韦氏的将军仗势欺凌,怨声载道可不只潞州这么一地。”崇简叹道,“我据此向阿娘提出过,阿娘只说时机未到,不可贸然行动,可见她似乎也难以忍受皇后恣意任事了,只是不知这个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饷到内帑里去。还有朝邑县尉刘幽求,我与他交谈多次,绝对是做大将军的才能,如今竟然流落在小小的朝邑做管一县治安的小官,他的顶头上司还是皇后批下来的斜封官,难免不让人憋着一肚子气。若真如此怨声载道,姑母难道仅仅期盼于上官昭容的斡旋,真的不想解决掉皇后这个根本问题吗?”
突然炸出的雷声划破天际,思绪乍断,李显一惊,筷子掉到了地上。伺候的宫人忙上去拾,殿门忽然应声开了。
毫无保留的退步,成了懦弱的铁证,一旦韦后不再忌惮他,局势还能为他所控制吗?
看看站在门口的韦后和安乐,李显头一回这样不想见爱妻和爱女,本从甘露殿搬到神龙殿来安寝,就是不愿与皇后说话,于是也扫了用膳的兴,起身要往内寝去。
崇简一惊,并不为他竟然有造反的想法,却是为他们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潞州,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阿爷!”安乐在后面一喊,还是叫住了李显要绝情离开的步子,李显只感到背后一阵强大的冲击力,安乐竟然冲上来把他抱住了,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阿爷这些天都不理裹儿,阿爷一定是在气裹儿不懂事……裹儿不懂事才惹阿爷生气,是裹儿的错。裹儿不做什么皇太女了,裹儿只做阿爷的女儿!阿爷您打裹儿,骂裹儿,可千万别不理裹儿啊!”
不不不,哪怕是屈辱似派奴奴和亲,李显也忍了,却唯独不能再看到帝后争锋。他看到弘的死,贤的死,从登上太子之位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这个位置岌岌可危,他们都牺牲于天皇天后的斗法中,他着了魔似的跟着父亲,拿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就为了从母亲那里扳回一局。心里留下的阴影这辈子也除不去,如今他做了皇帝,又如何能再看见自己的儿女牺牲在帝后的斗法中?
话断在这里,本是清朗的夜空突然“轰隆”一声,陡然滚过的霹雳震碎了崇简的抱怨,也震停了酒肆里的歌舞,震在夜色沉沉的大兴宫里。
难道还有这样好的日子?十四年的房州囚禁告诉他要知足,如今向妻儿兑现了承诺,他越想越不明白,同样是十四年的囚禁,原本知足到连紫宸殿都不愿意踏进的皇后,为什么如今反而不能知足了呢?
安乐是再艰难也被置于羽翼下的孩子,再大也只是个孩子,她非要做皇太女,李显不用想也知道是韦后教唆的。长宁同样是韦后亲生的女儿,却没有被韦后控为棋子,李显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是由于安乐独特的身世——可安乐就该一辈子为这身世纠结,成为父母争权的核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