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挂怀了。”徽儿扑闪着大眼睛,犹疑地道:“不好吗?可是还有人抄录呢。”一边说,一边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云舟双手抖索起来,一手捧着一张诗笺,两幅字内容一模一样,唯有字迹不同——左边一副是秀逸出尘的王体行书,法意兼备,骨澈神清;右幅却是娟雅的簪花小楷,宛然芳树,穆若清风,正是自己的亲笔信。杜蓁也看得呆了,忙问道:“这张纸你又从哪里得来?”徽儿咯咯笑道:“也是从爹爹那里偷来的。”杜蓁如在云里雾里,徽儿见母亲神色焦切,便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我听姑姑说过,她小时候躲起来偷偷看书,从没被教养嬷嬷发现,于是我也学姑姑,躲在爹爹书房里看书,也没被爹爹发现……”徽儿得意地笑道,“有一天,我正在看书,爹爹走了进来写了封信,写完之后拿火折要烧这张纸,这时阿娘来了,爹爹就把纸藏在书里,我等爹爹和阿娘出去之后,偷偷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首七律,里面有些典故我明白,有些却不明白,就自己翻书琢磨,也很好玩。”杜蓁奇道:“你爹要烧这张纸?为什么?”徽儿摇头笑道:“孩儿也不知道。就在今天,爹爹又到书房里写了封信,然后又把一张信笺放在案上,我怕他又要烧了,就趁他翻箱倒柜的时候偷偷转出去看,一看又是这首诗,竟换成了姑姑的字迹,那可不能让他烧了,姑姑的笔墨,我都要留着的!”云舟颤抖着看着两张诗笺,忽然笑了,抬头望向初夏澄蓝的天空,不住地点头,像是伤心到了极处,又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徽儿讶然道:“周孃孃,你想明白啦?可我还是不懂,爹爹为什么要烧这诗?”云舟笑了笑,柔声道:“你爹很爱护你姑姑,其实周孃孃也有个哥哥的,他也是这样爱惜我,现在我要回江南去找他了。”徽儿自然没听懂,却乖巧地没有继续追问,而杜蓁却隐约有些明白过来,瞪大眼睛不愿置信地问:“你是说,王爷为了妹妹,没有寄出你的亲笔信?”云舟倦怠地摇摇头,劝她不必再费神,杜蓁越想越对劲,完颜彝秉性忠厚,若收到云舟亲笔题诗,怎会只回信给承麟,且无一字回答云舟的情意?她又气又愧,脸上作烧,眼泪滚落下来,咬牙道:“那长公主这张诗笺又是怎么回事?”云舟微微一笑,缓缓道:“长主襟怀磊落,与将军堪称天造地设,一对璧人。”杜蓁听她语调惨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愣了半天,咬牙道:“把诗给我,我叫人送去!”云舟无声而笑,温柔地摇摇头,轻轻道:“何必再徒增他烦恼?他待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劳王妃去和王爷说一声,不必送了。”杜蓁擦去腮边泪滴,恨声道:“亏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做出的事情却这般……这般……”终是顾念夫妻之情,忍住了“下作”二字未说出口。云舟微笑道:“兵不厌诈,王爷家学渊源,青出于蓝。”杜蓁讶然道:“什么?他祖上不是世代读书么?”云舟失笑道:“金人先祖渔猎骑射为生,怎会有读书人?王爷是太宗四子完颜宗弼之后。”杜蓁茫然道:“完颜宗弼是谁?”徽儿笑嘻嘻地抢答:“高祖爷爷是大金忠烈梁王,女真名字叫兀术。”
杜蓁的心跳停了一拍,耳边嗡嗡直响,呆了半晌,蹲下身艰难地道:“徽儿,你高祖爷爷叫什么?”徽儿清清脆脆地道:“兀术!”杜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于历史掌故所知有限,金初那群宗字辈的名将也分不清楚,唯独兀术的大名却为每个宋人所知,“岳家军大战金兀术”乃南宋坊间最经久不衰的故事,兀术二字,便是每个宋人的心头刃,代表着半壁江山北望中原的遗憾,代表着绍兴和议的屈愤,代表着搜山检海追赵构的耻辱,代表着风波亭莫须有的仇恨。承麟与她定情之时,指天誓日地保证先祖只是一介书生,从未侵略宋人,谁知真相竟是如此残忍,丈夫何止欺骗云舟,他更是从一开始就欺骗了自己。云舟见她面色惨白,扶住她连唤了数声,徽儿也不断地晃着母亲手臂,杜蓁回过神,咬牙道:“周妹妹,烦你帮我看着徽儿,我去去就来!”云舟和徽儿拉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徽儿皱着小脸嘟囔道:“爹爹和阿娘又要吵架了。”云舟点点头:“小公子去劝劝吧。”徽儿嘻嘻笑道:“不用啦,爹爹每次都能把娘哄回来,我见多了。”云舟微笑道:“那你姑姑和伯伯,他们会吵架吗?”徽儿咯咯笑道:“当然不会啦!伯伯一看见姑姑就只会笑……”云舟微笑着,心却像是麻木了一般,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酸,只是沉甸甸的,又空荡荡的,机械地在胸腔里跳动,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辽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不真实的回音:“小公子,说说你姑姑吧。”徽儿向来孺慕完颜宁,这下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地述说着姑姑容貌如何清丽绝俗,学问如何宏博精湛,性情如何温柔聪慧,待人又如何仁厚善良,其实完颜宁性情清冷,平日待人接物多是淡淡地,只是对这小侄儿特别慈爱,徽儿哪管这些,一个劲地添油加醋,将她说得美轮美奂,简直如嫦娥下凡、观音显圣一般,云舟只是点头微笑,一开始还觉得两边脸颊酸,后来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周孃孃,你哭了?”徽儿忽然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哦,是么?”云舟轻拭了拭脸颊,微笑道,“我没事,我是高兴的。小公子,你姑姑真好,她才像天上的雁儿呢,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