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两张……那些还隐隐带着梅花香气的诗笺一张接一张地被扔下来,穿紫袍和穿青袍的人们在诗的面前获得了平等,争先恐后地去夺,想看看那不能被昭容瞧上眼的是不是自己的作品。一时间,彩楼之外,诗笺飘飞若雪,楼上的女子从容地浏览、扬袖、再取下一张,漠然的神情未有丝毫惊动,楼外翩飞的,既不是诗篇,又不是春雪,是一代文宗的风雅与骄傲。
婉儿一笑:“从延揽文学之士开始。”
侧身轻睨装了满满一框的诗笺,婉儿伸手拿起一张,文字过目,便惹得美人轻笑,广袖纷飞如蝶,白色的诗笺乘蝶而去,翩飞下坠。
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
独坐高台,高处的风让她想起上阳宫冬日里的狂风卷雪,她从来站在武皇的身后,只能感受一半的风雪,在上阳宫的门口,她终于与武皇并肩,被那样狂烈的风吹得快要睁不开眼。
“怎么说?”
李显特意下旨,在昆明池边搭起了一个彩楼,让婉儿端坐其上,百官作诗进献,接受这位新任修文馆馆主的评判。
皇帝把最为瞩目的那个位置让了出来,虽然坐在华盖下,依然如群臣百姓一般仰望着高楼上的那个女子。在诗和文章的国度里,婉儿已然是众望所归的“女皇帝”。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韦后心动,忙接着问:“此事如何施行?”
头,“集权的事谁也帮不了她,但造势必须有人帮助。垂拱年间,先是魏王进献瑞石,再是薛怀义重释《大云经》,大唐万人上书,则天皇后顺应民意,遂登大宝。”
她明显的话里有话,韦后跋扈却并不愚笨,平静下情绪,问:“要学则天皇后,从哪里开始?”
她记得武皇跟她说的这句话,如今和煦的风飘扬起彩色的绸带,她在高楼上,踏云而立。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雄俊河山,如痴如梦。
婉儿看了看落款的“考功员外郎宋之问”,想起天授元年的春日,在伊水边香山寺里评诗时,她同样推了宋之问为魁。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昭容,今天的诗都在这里了,圣意请昭容拔魁。”
景龙二年,因避孝敬皇帝李弘讳,将旧有的弘文馆改名修文馆,以文坛领袖上官昭容为馆主。这是婉儿还朝以来的既定计划,被神龙年间的天灾、兵事与政变耽搁到现在,一再根据时局而改变取士策略,为彻底洗脱这个智囊库的政治属性以便掩人耳目,立下了“文学取士,不问出身”的规矩。在这个雨雪纷纷的初春日,寄予她厚望的修文馆终于在长安轰轰烈烈地成立了,之所以称得上“轰轰烈烈”,是因为这是一个少有的,获得各方明争暗斗的势力合力推崇的项目。李显以为这是婉儿在朝堂争取人才的措施,韦后以为这是婉儿为她造势的举动,太平以为这是婉儿与斜封官齐头并进的进贤办法。然而无论各方怎么想,对于天下文学之士来说,这都是难得的文坛盛事,在兵戈利刃中的大唐,又重新沐浴上蔚蔚文风,似乎又让人望见了盛世的曙光。
她记得他的诗。
楼上的侍从目瞪口呆,楼下的文生争相抢夺。
“百姓看不到宫闱秘事,听的都是来自文人的传言,把文人抓到手,是一定要做的事。”婉儿道,“当年太宗文皇帝有秦王府十八学士,则天皇后有北门学士,这些人不仅出谋划策,还能为引导舆论作出重要贡献。骆宾王一支笔就能拉起李敬业的军队,殿下真的不想要这样的文人笔墨吗?”
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
风雪渐止,见楼上没了动静,楼下众人各自怀揣着自己的诗笺,又都仰头望去,彩楼之高,望不见昭容的神情。屏息不到半刻,一张诗笺从高楼飞出,翩然落地,只剩两个红袍男子面面相觑,拨开人群上前去,同时拿住那张诗笺,翻过来一看,已有一人失望叹息。
“独登高台的风雨或许猛烈,做一个奋勇的斗士,待风晴雨霁时,你不再站在谁的影子里,而将踏云而立,饱览风光。”
另一人抬头凝望,所有人的诗都已化作春雪,唯有他的诗,被看一眼即是莫大恩宠的文坛领袖拿在手里。
猎物自己钻进套里来了,婉儿脸上笑意未变,徐徐道:“婉儿早想求陛下重设修文馆,只是军国大事一件接一件地来,还未曾找到这样一个时机。既然殿下关注此事,那婉儿可以将修文馆的功劳送与殿下,置大学士三员,由宰相担任,以示恩重,其下学士与直学士,征攻文之士以充之,坐论文艺,其实也论了殿下的文德。”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顾及了韦后会生疑,特意设上三员宰相的位席,韦后没有反对的道理,只当她是真的权衡利弊与自己合作了,自己在朝堂上,又拿下了关键的一人。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洛阳在东,山水已朦胧,群公隐匿在时间的迷雾里,天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