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黜李显的事上与太后合作了一回,裴炎看起来就一副大权独揽的样子了,坐在皇帝位子上的李旦心里不住地打鼓,一咬牙,竟走过去跪在太后帘前,撇清自己与裴炎的关系:“太后!儿年纪虽渐长了,可太后知道,往日儿上面还有三个兄长,儿从小也不爱顾前朝的事,父亲也未曾有要儿即位的想法。如今是天意,三位兄长都不称其德,儿才忝立此位。若无太后辅助,儿恐是内不能理政,外不能立威,太后执政,是儿的意思,也是天下人的所需。若再有提还政者,请太后无需顾念儿的处境,当下狱论处!”
“真是太后倚重你,一个月回来不到三次。”郑氏拉了她进殿,厚厚的帘子隔绝开外面的凉风,有侍女沏了茶上来,婉儿顺从地挨着母亲坐下,噙着笑听她絮叨,“要说武成殿是天下英才最多的地方,偏就顾着你
满朝也只有裴炎敢这么对太后说话,平常还能出来与他驳两句的武承嗣噤了声,察言观色惯了的他能明显感受到从那帘后传来的寒意,裴炎毫不留情地犯忌,那帘后似乎已经开始酝酿起流血千里。
原以为在李治驾崩后,托孤重臣与临朝太后见必然相见的刀锋,因太后的一时退让藏匿了起来,在皇位属于李显的五十五天里,更因为有了同一个反对的目标,使得这互不相容的双方联起手来,通力协作出废帝的惊世之举。然而天上不可能有两个太阳,太后引而不发的这许多日子里,全在等着裴炎的首先发难。
“皇帝与我是母子连心的,皇帝的心意,就算不说出口,我也明晓。”太后终于开口,先安抚下李旦,也不与裴炎计较,扫视一圈被这阵仗吓怔的大臣们,平静地说,“究竟如何平叛才是大事,请众卿建言。”
“婉儿回来了?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思绪,愁眉终于一展,婉儿望着张罗着她进屋的母亲一笑。
她还没有跟随太后站到幕前去,却已看了不知多少轮明枪暗箭,如今在这偌大的宫中也有了可以被称作她的“家”的地方,让她进可以在太后的羽翼下,退可以在母亲的怀抱中。
察御史薛仲璋,才骗得扬州开城,又怕陈长史、孙参军等报复,才杀人了事。扬州之应,是惧不是从,朝廷大可不必当作不得了的叛乱来处理。”
裴炎自以为是耿介之臣,他绝不会有太后那样的耐心。他似乎洋洋得意到忘记了一些禁忌,或许有官员不清楚,但研习过百官履历的婉儿却知道,裴炎口中骗开扬州的薛仲璋正是他的外甥,有这层舅甥的关系在,别人请罪撇清还来不及,裴炎却挺身而出与太后杠上。太后不在朝上提起,是不想这么快就火并,她在慢慢地等裴炎犯错,或者是纵着他犯错,由厚积而薄发。太后在宫中沉浮四十六年,从不把这抬头只能看见四方天空的地方当作牢笼,宫廷是她的堡垒,站在这帝国的神经中枢,厚积薄发,谨慎于每一件事、每一句话,而她的眼界,阔于整个天下。
已近十月,凝华殿水榭上的风愈发凉了,夏日惬意的体验如今倒逼得婉儿一身激灵,站在门口的宜都像是刻意在等她,远远地见她走近了,回身打起帘子,屋里的暖意便拦不住地往外散。
首相一言倒也让众臣都安下心来,见议论止了,太后谦声问:“裴相公已有办法了?”
好话可都被他说尽了,一向寡言的皇帝登基以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竟然是为了撇清关系,一边是费尽心力要把皇帝往上推,一边是皇帝费尽心力要撇开他们,婉儿在帘后偷偷看裴炎青一阵红一阵的脸,竟觉得着实有趣。
朝堂上的火药味又回来了。
“若是旁的事也便罢了,陛下圣寿已二十三,早过了冠年,皇子都有两个了,太后仍然占据主位,断无此道理!”裴炎还是如往常一般直言,耍尽托孤首相的威风,“臣可以断言,李敬业不过是首倡,若是太后久不还政于陛下,叛乱将会蜂起,届时必不再只是失意文人相约,只怕所有忠于我唐的人都会站到太后的对面去!”
婉儿一愣,略一思索总算想起了那日代太后去问候李旦时他是随口这么一提过,婉儿少有回凝华殿,大多数时间都在武成殿随时准备应诏,未曾过问此事,没想到李旦还当真了。宫中有馈赠不是什么罕事,只是李旦既非要声威的人,不必逼着下面的人给他这位圣人上谢表,也不常主动与人打交道,唯恐被太后抓住了什么把柄,如今为一点茶叶巴巴地派了德妃来问,只怕是话里有深意。
太后脸色不起波澜,依然摆出一副敬重这位托孤老臣的模样,顺着他的话解释道:“朝廷是天下中枢,所见高于生民,生民不知朝廷之用意,愤而起兵,朝廷便让步,裴相公不觉得这样是纵人乱法么?”
这是婉儿在以平叛为主题的朝会上所嗅知的。
“才人,方才德妃来过了,说是代圣人问,前些天送来的蒙顶茶如何。”
“谈不上什么办法,本就太平无事,哪里需要什么办法。”裴炎傲慢地站在原地,“不谙兵事的文人尚有反心,可见是朝廷存在难让百姓接受的问题,只要太后还政于陛下,这问题便解决了,所谓叛乱,自是一并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