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种沙哑的质感,就像羽毛挠过干裂的嘴唇,他告诉我:“对于男人来说,干革命是最浪漫的事,惊心动魄,愤慨激昂,我欣赏切格瓦拉的古巴革命、俄国的彼得格勒起义,甚至是推翻幕府的明治维新。
但是提起中国的革命,我最先的反应,是想哭。”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但是余韵在震荡,深深震撼我的心,我们生活在生活的表层,吃、喝、工作、娱乐、学习、勾心斗角、焦头烂额,但总有永恒的东西,比如人之长情,比如故乡和血脉,比如血是什么样的红,在这片最苦难的山河里曾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血一样的红。
我不能深想,因为我承受不住,我只能避重就轻,说一些庸常的好话:“这首歌是不是有陕北民歌的味道,作词精练,民族性很强,足以流传千百年。”
凌歌说:“我在研究院工作的几年里,偶尔会听这首歌,还有其他的所谓‘革命金曲’,完全是出于美学上的欣赏,在我心目中它们胜在情感,就像莫扎特胜在造境,帕瓦罗蒂胜在技巧,他们都能满足我的精神需求,没有高下之分。
我逐渐发现周围人对我听革命金曲的反应,很暧昧,很微妙。后来我了解到如今年轻人对这些歌曲的普遍看法是土、俗、过时,听这些歌的人如果不是老人,那就是刻意在作秀,为了向老一辈领导展示自己的政治素养。”
深蓝色的暗光之中,凌歌的视线与我无声交汇,我的手心冒出了潮汗,我明白这是第一次他对我敞开心扉,他的生活、他的病,真相就在狭窄的缝隙后。
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的想法:“有人排挤你?”
他说没有,然后又说:“被排挤的人不是我。其实上到治国,下到打麻将,有人的地方就有党争,拉帮结派、互相倾轧。道理我都明白,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你记得黄昆吗?”
“记得。”
“我羡慕他。钱学森,邓稼先,王大珩,我羡慕他们那群人的时代。”
“共产主义初期?”
“不是,只是单纯指文化环境,那是一个信仰高度凝集的年代。或许共产主义得到了最大体现。”
我没想到凌歌也隐藏着愤世嫉俗的一面:“你觉得现在不好?”
许久以后他说:“什么是好?苏联解体后,全世界绝无先例,没有被实践检验过的真理,一边摸索一边前进,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走错路后的复盘。
这样艰难,出现什么样的失败都不奇怪。
当下的社会,房产业过热,娱乐业畸形发展,青年承担巨大的压力,不论是否走上歧途,承担后果的永远是人民。”
“凌歌,你在学术圈内,有必要考虑这些问题吗?”
凌歌似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认为学术圈是象牙塔吗?生产力的发展快过人民的精神境界提升,消费主义占据上风,在这样浮躁的大环境下,没有哪个群体能免俗。
你知道‘办公室政治’一词吗?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总处于很微妙的状态,让人不得不防。我可以选择做‘怪胎’,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可是,我是一个人,我有情感的需求,我更想入世。
我特意故弄玄虚,摆出深不可测的模样,你能想象吗?这样的效果非常好,他们竟然觉得我很懂厚黑学,适合做团队牵头人……”
凌歌的笑里透着嘲讽,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想到聂甹悠对他的评价,“城府很深”、“滴水不漏的人物”,谁能想到那是一个人无奈的自保之举。
笑容凝固在脸上,我轻声说:“我早就该想到的。”
“什么?”
“凌歌,我们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的不同寻常。后来进大学读了专业课,我隐约猜测到那是什么——你患有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症,同理心弱,正义感强,聪明到智商像开了幂次方,可是你不能理解、也不能容忍别人的谎言。
或许你的父母为你的症状付出了很多努力,鼓励你进行体育锻炼、引导你辨别人的情绪、教你社交技巧,让你今天能够像一个开朗的正常人,可是DNA决定了你的神经细胞之间的synapses数量较常人密集三倍,当你进行长线沟通时需要耗费大量能量在细节输入上。
社交对你来说是很累的事情,即使能在表面上做到游刃有余,那也是比别人花费更多精力换来的结果。
所以——”
我握住他的手,在黑暗里,在羽绒服之下,等他静静消化这些话。我猜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物理研究所其实很好,凌歌的逃离,多数是他自身的原因。
他渴望绝对的公正、被革命淬炼过的坚定信仰,那些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东西,完全符合他的精神洁癖,是的,他有精神洁癖,而工作中同事的一点八卦、懒散、逐名追利、尔虞我诈都是瑕疵,会被他无限放大。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我很想保护你。”我认真地望他双目:“但我终究不能替你解决问题。你要明白,共产主义、天下大同都是梦想,你不能为一个虚无的目标奋斗,